周圍的鐵騎兵高舉着火把簇擁在那人的身旁。對手將手中重劍橫置在馬鞍上,緩緩地掀起了細鐵環編織的鐵面幕。他的眸子冰冷,眼中那塊白翳帶着懾人的霸氣和蕭瑟,看見他面容的瞬間,周圍一片悄無聲息,彷彿都冰凝住了。
“父……父親!”比莫幹心裡冰涼,長長地嘆息一聲,拋下了戰刀。
馬蹄聲從後面傳來,兩騎駿馬擁在大君身邊,各從馬背上扔下一個人來。九王扔下的是旭達罕,木犁扔下的是貴木。王子們跪在那裡,火把劈里啪啦地燃燒着。
“真想殺了你們啊!”大君咬着牙,仰頭看着天空。
誰都能聽出他的話裡那股錐心的恨意,木犁略略帶馬上前一步,擔心他一怒之下斬殺了王子們。可是大君沒有再說下去,他只是望着天空,像是一尊雕塑。
“可是我能殺你們麼?”他輕輕地說,“你們的弟弟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再殺了你們,我就沒有兒子了……”
“押走!”他猛地揮手。
“父親!我還有話說!”旭達罕被虎豹騎揪着,依然放聲大喊。
“還要說什麼?”
“我們不只是懷疑大哥,是真的接到斥候的消息,說大哥把東陸的密使藏到自己帳篷裡!阿蘇勒忽然就不見了,難道不能是外來的人所爲?父親只要查過大哥的帳篷就都明白!”
“哦?”大君低下頭來看他,“所以你深夜帶兵來打哥哥的寨子?”
“是!”
大君沉默了片刻,點頭,“好!我就搜遍比莫乾的帳篷。若是有人,我定比莫乾的罪,可若是沒有可疑的人,我就趕你出北都城,再也不要回來。旭達罕,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兒子願意受罰!”
旭達罕大吼,鐵由的臉色煞白。
大君一揮手,“木犁,把這裡每一個帳篷、每一寸地方都給我搜個仔細!”
虎豹騎衝破了寨子的門,衝進了比莫乾的帳篷。無數的火把照亮了草原,火光凌亂,人影穿梭,女人們號哭着閃避,有人踩翻了火盆。
比莫幹遠遠地回望,想起他和九王的大軍襲滅真顏部的時候,也是這樣衝殺進婦孺的帳篷,天地間的一切驟然間就變得如此荒亂,天地倒懸,彷彿地獄。
他身邊的旭達罕也在回望,嘴角卻有一絲冰冷的笑意。
“旭達罕,你看起來真的很有信心啊。”大君低聲說。
“兒子安排的斥候不會出錯。”
大君忽地笑了起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旭達罕我的兒子,你就是聰明,太聰明瞭。可是你一點都不懂你的父親在想什麼,你哥哥是不是藏了東陸人又怎麼樣呢?難道這個時候,你還不忘記禍害你的親兄弟麼?”
旭達罕呆住了,他的心裡一片空白,看着紛亂的人影中石頭般策馬眺望的父親。一縷花白的頭髮從大君的鐵盔縫隙中流出來,在紊亂的風中飄着,有一種別樣的寂寞和荒涼。
阿蘇勒醒來聽見的第一個聲音是水聲,滿耳的水聲,像是整個世界都在下雨。
他努力地蜷了蜷手,使勁地握拳,身上有了些感覺。他摸索着身下,是有些溼的乾草,再往下是冰冷溼潤的石地。他把眼睛睜開一絲縫隙,只有黑暗,沒有一絲光。
他掙扎着坐起來,胳膊似乎扭傷了,不住地疼痛。
他站了起來,不知道眼前的是不是幻覺,那麼深邃的黑暗,彷彿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他一個人。恐懼悄悄地包圍了他,他顫抖地退後,猛地撞到了石壁。他死死地貼在石壁上,雙手在溼漉漉的石壁上摸到了一個個光滑的孔洞。
“這是……哪裡?”他問自己。
不是因爲天黑,頭頂只有純粹的黑暗,沒有天空,倒像是地底。
“地底下!”他猛地清醒過來。
這樣溼漉漉的石頭,陰暗潮溼的空氣,還有那光滑石壁上圓圓的、彷彿被水沖刷出來的小孔……他忽然間明白了,他所知的地方只有一個是如此的——北都的地牢。
安放祖宗靈位的石宮是在天然的溶洞裡。很小的時候,燒羔節跟着大君祭祖,曾經有武士帶他見過附近的地牢。北都城距離彤雲大山的山腳不遠,這座神山的山岩下,有很多深不見底、相互勾連的地穴,沿着探下去,有時候會找到可容數千人的巨大地宮,有時則會迷失在裡面,永遠都找不到屍體。
北都城的地牢也是設在一個溶洞裡,草原蠻族不善於築屋,地洞就是最好的監獄,只是武士們那時不讓好奇的阿蘇勒往深裡去探,據說多數被押進地牢的人都沒有活着出來。不是受不了折磨,而是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瘋掉了。
阿蘇勒心裡最深的印象就是釘在洞壁上作爲扶手的鐵鏈,那些鐵鏈固定在一個個的孔洞裡,以免行走的時候腳下打滑。
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他的心裡安定了一些。那些騎着黑馬的武士沒有殺死他,而且把他送到這裡來了。他摸了摸腰間,青鯊也還在。
他抽出短刀,緣着石壁摸索起來,摸到了冰冷的鐵欄。這似乎是一個天然的石隙,簡單地裝上鐵欄。他嘗試着把頭伸出去,不禁驚喜起來,他瘦削的身材剛好可以從鐵欄間鑽過去。
渾身忽地一輕,他已經自由了。
“啊!”他興奮得忍不住,輕輕地喊了一聲。
立刻,他就發現了這個愚蠢的錯誤,急忙撲到石壁邊貼在上面,憋住呼吸不發出一點聲音。周圍還是靜悄悄的,沒有守衛奔過來,只有細細的水聲,無休無止。還來不及慶幸,更大的恐懼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他確定了這裡沒有人,只有他獨自被封閉在這個找不到出口的石穴裡。
他覺得全身的力量都溜走了,他忍不住想蜷縮起來坐在地上。
“我……我得走!不能留在這裡!”他還是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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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嘗試着沿着石壁前進,每隔幾步,石壁上就有鑿孔,鐵鏈一直延伸着。沿着這些鐵鏈,阿蘇勒覺得自己還在往出口的方向移動着,鐵鏈現在變得像是一根細線,把他和外面的世界拴在一起。地下溼滑,他打了個趔趄,雙腿一軟坐在地下。
“休息一下,”他對自己說,“就一下。”
一絲冷冷的風在周圍流動,似乎是從什麼縫隙裡穿過,發出低而尖銳的嘯聲。他覺得胸口很悶,躺下去仰頭對着洞頂。
“蘇瑪逃掉了吧?”他想,“那就好了……”
這種念頭讓他心裡暖和了起來。自己救了蘇瑪,至少還有一點用。他想念自己溫暖的帳篷,想起蘇瑪纖細而溫暖的手每個晚上摸索着爲他蓋上被子,輕輕拂過他的額頭。他忽然比以前任何時候更能感覺到那種溫存,希望蘇瑪就在他的身邊。
“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他咬了咬牙。
他勉力地挪動着,一次又一次地去摸索下一個鑿孔。嘴脣似乎被他自己咬破了,腥鹹的血味在他舌尖打轉。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他數着那些鑿孔,鑿孔無窮無盡地延伸下去,像是有十萬百萬個。
前方忽然有了光明!
他的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他再不用扶着牆壁和鐵鏈,爬起來衝了過去。那些細碎的光,彷彿星星的碎片,雖然微弱,卻照亮了他的眼睛。
光亮看着很近,卻怎麼也跑不到。腳下一滑,阿蘇勒猛地撲倒在地,額頭上溼漉漉的,似乎磕破了。他忍着痛想再次爬起來,卻呆在了那裡。
他忽然發現光明不只一處,前面一片亮光之外,另有星星點點的細光從他背後漂浮地遊了出來,正從他的身邊經過。
他戰戰兢兢地往旁邊爬了幾步,忽然看見了水。原來他一直不曾注意到,洞壁不遠的地方就是一條地下河,難怪那嘩嘩的水聲總是填滿整個洞穴。而照亮那水的,則是幾尾綠色的魚,身上泛起粼粼的幽光。它們聚在一起,連骨骼都透明,安安靜靜地懸浮着,隨水流動。
小魚瑰麗的色彩令他一時忘記了恐懼。他跟着流水前進,漸漸地前面的光也慢下來了,那是一羣泛着淡淡藍色的長尾魚,它們不像綠色的魚那樣全身有如通透的水晶,前額上一顆小球泛起更加明麗的光芒。
越往前走,魚也就越多,鵝黃色的、淡紅色的、青蓮色的,還有遍身白光、足有阿蘇勒身長那麼大的魚,它像是這些魚中的帝王,靜靜地浮在一處開闊水域的正中。魚羣圍繞它環遊,五色的光映在石穴的頂壁上,令人覺得石穴的頂壁竟也透明瞭,彷彿看見了五彩斑斕的星星。
阿蘇勒呆呆地坐在那裡,扭頭看着周圍。
“啊!”他驚恐地喊了起來。
藉着魚羣的微光,他看清楚了周圍的石穴。背後不遠的地方,乳白色的石壁上,一具雪白的骷髏被鎖死在那裡,它雙臂纏着鐵鏈,四支鐵楔穿過手腳骨頭中的空隙,把它釘死在石壁上。骷髏垂着頭,牙齒殘缺不全,頜骨脫落了一半,留下一個陰陰笑着的神態。
阿蘇勒調轉頭,不顧一切地往回奔跑。現在滿耳的嘩嘩聲彷彿都成了那骷髏的獰笑,它彷彿追着過來了。他渾身都是冷汗,再也跑不動了,只能死死地貼在巖壁上,劇烈的心跳像是要把胸口給撕開。
還是單調的水聲,骷髏沒有追過來。他定了定神,扶着石壁想要站起來,忽然,他呆住了,絕望整個地包圍了他。這裡的石壁上再也沒有鑿孔!他已經丟掉了惟一可以指示路徑的東西!
他用力按住自己的頭,站在水邊,看着眼前光怪陸離的魚羣和水流,四通八達的地下河分出不知多少支流,隱隱約約無數的洞口和石穴在他周圍,像是蜘蛛的巢穴,又像是他的一件東陸玩具,幾面銀鏡拼在一起,折射出的影子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他覺得渾身的血都在漸漸地變冷,他想哭,可是哭不出來,他想要跳進面前的河裡,可是已經沒有力量邁動一步。
他忽然聽見一個低低的笑聲,他以爲那是幻覺。還沒有來得及回頭,有人在他的肩上輕輕推了一把。
他摔進了河裡,冰冷的水嗆進他的鼻子和眼睛,他最後一眼從透明的水裡看上去,一個模糊的黑色影子隔着一層水,冷冷地看着他掙扎。那個影子漸漸地脹大,填滿了他的整個視線。
一切都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