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已經升起,夜風吹過草原,一片蕭索。
這是最後的平靜,龍格真煌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背後的千人隊。這是他僅剩的兵馬,一支完全沒有受過訓練的隊伍,有十三四歲的少年,也有五六十歲的老人,真顏部最後的男人們都在這裡。他們手持簡陋的木柄長槍,列着散亂的隊形坐在地上休息,此時一齊站了起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龍格真煌竟然無聲地笑了笑。
“你瘋了!由我帶這一隊衝上去擋住虎豹騎,你走!看見那顆青色的星了麼?追着它的方向走,一直去南方,渡過天拓峽到達東陸你就安全了,將來還有回來的機會!你現在死了,一切都完了!”年輕人回過神來,以自己的戰槍壓在龍格真煌的馬頭上攔住了他。
“我沒有瘋,我只是不明白,”龍格真煌的聲音平靜溫和,“你給我說了很多東陸的故事,後來我一直想,這世上的人們到底該是互相親愛,還是你死我活?我們蠻族有首歌,唱的是‘獅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無辜’。大的動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誰去憐憫那些草呢?難道人也是這樣,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
“可是到底爲什麼呢?我們沒有想過去吃掉別人啊!”龍格真煌看着少年,揮手指着自己背後的雜兵,“我們真顏雖然是小部落,難道就不能活下去麼?”
年輕人怔怔地看着龍格真煌。這個牧民一樣的草原主君認真地凝視他,眼神像個迷茫的孩子。
“不……不是這麼說的……”年輕人奮力地揮手,可是那個令人疲憊絕望的念頭卻在心頭揮之不去。
老師的身影在拉殺的刑架上分崩離析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現,在那之前的一年,夜北散落的蠻族部落終於向陳國的大軍低頭,他們進貢皮毛駿馬和能歌善舞的少女,換取陳國的庇護。老師的鮮血淋漓背後,貧苦的牧民們並沒有過上更好的日子。
“我不能逃走。我姓龍格,我是他們的首領,他們相信我能夠帶他們富強,無論我帶他們去哪裡,他們都會追隨我。反過來,也是一樣。我和他們一起戰鬥。我想不明白的問題,就留給青陽的大君吧。青陽是獅子,我們真顏是微不足道的雜草,可是就算雜草,也想活在這片草原上!”
龍格真煌拔出他的刀,緩緩地帶動了戰馬,千人隊跟着他無聲地前行。
年輕人要跟上他的時候,龍格真煌忽地回過頭來,“能帶我的女兒去東陸麼?讓她代替我活下去吧。告訴她說父親很愛她。可惜以前總是說不出口,真是愚蠢。”
年輕人沉默了很久,點了點頭。
龍格真煌笑了笑,“一直想問,你叫什麼名字?”
“謝圭。”
“很高興認識你,謝圭。天驅……對麼?天驅的武士。”
龍格真煌舉起了沉重的戰刀,而後猛地指向前方。那柄震懾人心的利器在夜風中嘯鳴起來。吼聲沖天而起,老人和少年們高舉他們的長槍,追隨着主君馳向浩瀚的戰場。
這是謝圭最後一次看見龍格真煌,獅子王留給他的是一個夜幕中的背影。他第一次看見龍格真煌怒吼,像一頭真正的獅子一般,再不回頭。天地盡頭隱約有煙塵滾滾捲起,虎豹騎終於來了。
整個營寨都在燃燒,映紅了半邊夜空。
青陽九王呂豹隱·厄魯策馬而立,就着火光凝視那顆頭顱,玩味他最後的神情,多少年的征戰生涯,第一次看見人死的時候能那麼安靜,他最後一瞬的表情凝在那裡,看久了,就覺出一份隱約的哀涼。
一名虎豹騎百夫長將硃紅色的匣子奉上,九王將頭顱放進了匣子中:“這是獅子的頭,要帶給大君看的,小心不要丟了。”
他轉向立馬在身邊的貴族武士,“比莫幹,還沒有找到你弟弟麼?”
青陽部呂氏帕蘇爾家的長子比莫幹搖了搖頭,“虎豹騎直衝到營寨裡,沒有合圍,人都被衝散了,沒有找到阿蘇勒。別是……”
九王沉默了一會兒,對着百夫長低喝:“傳令下去,搜索每一個帳篷。就算是屍體,也要把世子從裡面找出來!”
充耳都是哭嚎聲和馬蹄聲,火光中人影在閃動,黑甲黑馬的騎兵在帳篷間穿梭疾馳,他們把火把投向空無一人的帳篷,整個營寨化作了熊熊火海。路途遙遠,這些帳篷無法作爲戰利品帶回北都,就要就地焚燬,真顏部已經成爲歷史了。
九王望着孤懸在天頂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名虎豹騎扯着一個女人的頭髮從燃燒的帳篷裡策馬而出,她的雙腿拖在地上,拼命地掙扎。還是個年輕的女人,沒穿皮靴,裙子下的小腿白淨細膩,在地上拖得都是血絲。也許是她掙扎得太厲害了,虎豹騎手起刀落,斬下了人頭,猩紅的血在地上潑灑出一灘,虎豹騎提着人頭策馬而去。女人藏在懷裡的手軟軟地跌出來,握着一柄鋒利的短刀。
九王思索了片刻,“傳我的令!男子長過馬鞭的殺,女人要留一半,年老的不留。”
百夫長在馬背上躬身,“是!”
“屠城令?叔叔……這可是七萬人啊……”比莫幹伸出去阻攔的手停在半空中。
九王把他的胳膊按下,“遇事不要先想到敵人。比莫幹,你想想這一戰虎豹騎死了多少人。戰士們跟我們上陣,他們要財寶要牛羊也要女人,打勝了,就讓他們開開心心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好了。”
“可是屠城令……”
“比莫幹,不要心軟。做大事的人,要有做大事的決心。這些人對我們已經沒有用了,不要被血矇住了你的眼睛,要看到將來。滅絕真顏部,你還不知道我們做成了怎樣的一件大事。”九王抽動鼻子,像是聞着馥郁的酒香,“這風裡的味道,讓人想起鐵沁王奔馳在這片草原上的年代,蠻族新的輝煌盛世,就要開始了吧?”
比莫幹愣了一下,風裡只有濃重的灼燒氣息和血腥味。
【歷史】
歷史上的胤末燮初,是一個悲哀的年代。
英雄們剛剛誕生在鋼鐵的搖籃中,世界在動盪和戰火中掙扎。
北陸瀚州在蠻族七大部落的控制之下,七部的盟主青陽部以北陸大君的身份君臨草原。而浩大的東陸屬於古老高貴的胤王朝,十六個諸侯國以鐵桶的形狀拱衛着神聖的帝王之都。
然而,和平的年代已經過去。無論是東陸的大皇帝還是北陸的大君,都無力去維繫龐大的國家。王權已經旁落,懷着野心的人競相踏入戰場,在亂世中奪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胤朝喜皇帝二年,青陽部世子呂歸塵·阿蘇勒被送往真顏部,在南方溫暖溼潤的草原上休養。
僅僅三年之後,真顏部舉旗退出青陽部掌握的草原議會庫裡格大會,開始了反叛大君統治的戰爭。於是滾滾鐵流從北方而來,青陽的虎豹騎血洗了南方的騰訶阿草原。
喜帝五年早春四月,青陽九王呂豹隱·厄魯的大軍衝破了真顏部最後的陣營,真顏部的主君——“獅子王”龍格真煌·伯魯哈,在亂軍中砍下了自己的頭。真顏部被滅族,草原七部中最弱小的一支永遠地消失了,青陽的主人——呂氏帕蘇爾家族——再次用血捍衛了大君的尊嚴。
而就在同一個月,在東陸中州,赤潮般的騎軍開進了胤朝帝都天啓城的城門。東陸的雄獅,來自“南蠻”離國的諸侯嬴無翳騎馬直趨太清宮,在階下昂首不跪。七百年來第一次,皇帝在刀劍下屈服,成了臣子掌中的傀儡。
舊時代被摧枯拉朽地毀去了,而新的時代則建立在戰士的屍骨和婦孺的血淚上。
四十五年之後,大燮的官史《燮河漢書》回頭去描述這段亂世的時候是這麼說的:
“初,帝王失位,風雲變作。
強雄貴功業而賤人命,恃三尺劍,徵諸天下,老弱欲偷生而終亂離,瀝血荒野,枯骨相藉。
是時,天地爲熔爐,萬物爲薪炭,血淚並煎於其中。
是以英雄有悲世之歌,繼而振拔威武,掃蕩風雲,立南北二朝,握天下之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