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請說。”
不知爲何,伏君心頭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那年長一些的木匠,搖了搖頭,輕聲勸慰道:“恩人,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望你聽後,能夠節哀。”
節……節哀?
伏君雙眼微微瞪大,嘴脣有些發顫道:“究竟是何事?是否和我父母有關?”
那年長的木匠嘆了口氣,愁眉緊鎖,點點頭道:“沒錯,恩人既然是伏項的兒子,自然有權知曉。”
“我們被成親王幽禁在此,想必你也看見了。數百人來自烏紹國各地,最早一批,甚至來源於十年前。”他緩緩地說道:“成親王捉我們來,就是爲了製造武器裝備。雖然他從未說過要幹什麼,但我們也不傻,聯想起成親王從前的地位,便能猜出端倪。多半是爲了積蓄力量,謀權篡位。”
伏君點頭贊同,他曾經在成親王的書房,看見那金邊書案上刻有九五之字,其野心,昭然若揭。
“宏廣國主,英明神武,頗有作爲,是一代明君。如此,我們怎麼可能助紂爲虐,幫成親王做事?但不料那成親王陰毒狡猾,除了殺雞儆猴,殺一儆百之外,還用我們的家人和村莊作爲威脅。說是再不遵從,便殺光三族,讓其斷子絕孫。”年長的木匠擠了擠額頭,皺紋成溝成壑,頗爲自嘲地笑了笑,道:“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能低頭認命,幹起這等有違良心的賊事。”
“其實我們也知道,就算最終能造出大量的武器裝備,就算他成親王最終能篡位成功,我們也不可能活得下去。作爲一國之主,絕不可能允許這等醜聞出現在市井,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留活口,殺光所有知情者。”他苦笑了一聲,輕聲道:“但爲了我們的家人,爲了我們的村莊不被連累,就算知道最後仍免不了一死,我們也只能忍氣吞聲,任勞任怨。”
“這些管事的武者根本就不把我們當做人看,每天強迫勞作,任何人膽敢偷懶,就是拳打腳踢,長鞭加身,有時甚至直接動用私刑,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原來當年父母受了這麼大的委屈,爲了保全孩子,保全伏家莊,竟然終日受人驅使,沒日沒夜的工作,比之家僕畜生還不如。
伏君聽着怒火翻滾,聲音冰冷地說道:“這成親王,爲了一己私慾,竟然如此殘忍,當真該死!”
那個年長一些的木匠緩緩搖頭,嘆息道:“時間一天天過去,很多人都因爲暗無天日,毫無希望,絕望而死。僅有的幾次反抗,也被血腥鎮壓,成親王爲了以防萬一,甚至還調遣了四名先天武者駐守,算是徹底的斷了我們的念想。”
“他成親王野心極大,城府極深,我們多次想要逃出去,通知宏廣國主,卻次次鎩羽而歸,反倒被折磨致死,屍骨無存。”他指了指那上百根樹木,低聲道:“那是精鐵木,雖然外表看起來和普通樹木一般無二,但實質上卻硬如精鐵,可用來鍛造殺人利器。恩人啊,你是不知道,我們每每造出一件木器,心靈都在滴血啊。這看似是木器,實則爲兇器,說不定日後,就會沾染我國子民的鮮血,爲成親王鋪墊篡奪之路。一想到此,我們每每都羞辱之極,看着一把把木器成形,身心卻如墮煉獄,整日接受煎熬,苦不堪言。”
“這是真正的折磨,不僅是肉體上,還有精神上,不論怎麼想,我們都是成親王的幫兇,誰都無法再原諒自己。我們之所以還苟活着,就是怕連累家人村莊,不然大家早已經自盡而去,也省的遭受這般折磨。”
難怪成親王要招募木匠,原來還有精鐵木這種東西,這一招可真是高明,完全麻痹了宏廣,讓其放鬆警惕,爲日後突然暴起,做了充分的準備。
可笑烏紹國的臣民,還以爲成親王早已褪去王霸之心,終日在家搗鼓木器,實則全部被表象矇騙,分不清虛實。
“唯有你父母,屬於異數,雖然身處囫圇困境,卻依然能保持鬥志,時常激勵大夥,不要放棄希望。我相信,在場很多人,若不是這兩人,怕早已精神崩潰,神智不清了吧。”他看了看所有人,繼續說道:“我們曾很多次問過他們,爲何事到如今,還能一直保持着樂觀?”
“你猜他們怎麼說?”
伏君艱難地搖了搖頭,七年了,關於父母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他們說,因爲還有個兒子在等着他們,所以決不能隨便放棄。”
聞言,伏君心頭猛然一痛,宛如針扎刀絞,手掌不自覺的攢緊成拳,身子微微顫抖。
原來,七年以來,父母一直惦記着自己。
“我一定會找到你們,一定會帶你們脫離苦海,我發誓!”
誓言沉穩如鐵,宛如磐石精鋼,堅定不移。
木匠深深地看了伏君一眼,似肯定,又似憐憫,語氣低沉,道:“恩人,你能有這片孝心,他們也就足以安息了。”
伏君恍惚間沒有明白過來,腦子僵了僵,方纔雙目猛睜,大聲吼道:“你!說!什!麼!”
他一字一頓,字字如鋼錐刺骨,寒冰瘮人,周遭空氣就像加上了羅天大蓋,沉悶無比。
“安息?你說安息?你究竟是何意思?”
伏君血氣直衝腦門,霍然大吼,就像奔狼嘯月,霎時間,諾大的山腹中,吼聲滾滾,迴盪不絕。
數百木匠臉色一紅,差點吐出鮮血來,甚至好些人承受不住,腳下直接踉蹌,軟倒在地,大口喘息。
那年長一些的木匠招架不住,連連出聲道:“恩人莫要發怒,莫要發怒啊!”
“那你說,你這話是何意?”
伏君強壓住胸頭滔滔血氣,聲音低沉,緩緩吐道。
“恩人,我們被帶出去的人,從未回來過……十有八九……”
伏君看着這人言而欲止,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禁心中煩悶,出言急喝道:“十有八九怎麼樣?快說!”
那年長一些的木匠,抖了抖嘴脣,慘然說道:“十有八九……十有八九已經遇害,不在人世了。”
“不在人世?……不在人世?……”
伏君嘴裡喃喃了幾遍,腳步不住後退,彷彿這四個字,每一個字都重如泰山,壓得他心胸沉悶,喘不過氣來。
他滿臉痛苦,血色驟失,呼吸逐漸變得粗重,張嘴厲喝道:“你爲何說他們不在人世?你親眼所見嗎?虛言,都是虛言,我豈會被這等謊言給誆騙!”
“恩人,雖無人親眼所見,但從那些管事的武者口中,卻早已經得到端倪
。被帶出去的人,全部不在人世,我的孩兒阿成,就是五年前被帶走,至今……至今不曾復返過。”
這位年長一些的木匠神色落寞,嘴角忍不住顫抖,悽然澀聲道:“我還記得,那日我懇求他們告訴我阿成的消息,卻只換來一句:豺狼野狗,禿鷹腐蛆,你要問就去問他們,再要糾纏,便同樣扔出去,和你孩子黃泉相見。”
“慘慘慘……我孩兒一向忠厚老實,卻沒想到落了個如此命運,身死魂消不說,還死無全屍,葬盡蟲蛇之腹。”說着說着,這木匠竟也是收不住情緒,聲音顫抖,淚水縱橫。
也不知道他的話語勾起了多少往事,大部分人都神色黯然,沉默不語,彷彿失去了魂魄,只剩下行屍走肉。
大悲之色,瀰漫在這座山腹之中,婦人們以淚洗面,不住抽泣,漢子們面色陰沉,怒氣勃發。
伏君腦海完全失去了思緒,空白一片,唯有記憶深處,還有兩道親切的聲音在微笑,在呢喃。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子……
歷經困苦,卻最終與至親天人兩隔,這種打擊,便是伏君,也晃盪了起來。
他死死地咬着嘴脣,便是鮮血溢出也恍若不覺,只覺得嘴裡盡是苦澀,盡是悲哀。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古人的大悲大痛,他此刻方纔霍然明瞭。
可笑,可笑啊,剛剛纔發誓一定要找到他們,一定要帶他們脫離苦海,卻不想,立即就要食言。
伏君的心越來越沉,直至冰谷,直至寒幽,他原本漆黑如墨的眸子早已失去了本色,全部化爲驚人的赤紅,就像有一頭沉睡的蠻獸,在他軀殼中覺醒,帶着無邊無際的痛苦,血腥,和戾氣。
在那片星空也是,在這裡也是,爲何老天總要剝奪我的至親?
混蛋,混球,混賬!!!
伏君嘴角猛然抽搐,驟然發笑,聲音悽慘凌厲,道:“成親王…好一個成親王!!!”
霍然間,他振臂狂呼,頭顱猛擡,雙目近乎崩裂,血絲墜過眼角,看起來就像惡鬼修羅。四肢百骸,筋骨皮膜中,無數殺機被喚醒,張嘴一喝,滔滔血腥氣息便滿溢而出。
混合着無邊的戾氣與殺意,在不可壓制的血腥之氣中,他的境界悄然突破,邁入了後天後期。不過,這些早已無人在意,伏君慘然長嘯,彷彿要把壓抑了七年的憋屈與怒意全部釋放,整個山腹,盡在轟鳴,似乎是在微微顫抖,爲之啜泣。
等了七年的結局,就是如此,任誰也無法接受。
伏君目眥欲裂,胸腔之中,只剩下了滾滾恨意和無盡的悲殤。
濃烈的殺意澎湃而起,在這個略微消瘦的少年身上吞吐,不斷高漲,幾乎頂破山巔。
第一次……伏君還是第一次這麼恨,第一次這麼想要殺人,第一次這麼想要豪飲鮮血。
身子中的悲愴早已騰裂四方,帶着無涯恨戾,他猛然狂吼,就像癲狂的兇獸在嘶鳴,在長吟。
“成親王,不殺盡你滿門,不誅盡你九族,我伏君,誓不爲人!”
“誓不爲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赤豔的雙眸中,隱隱有血淚流下,如歌如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