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相府,華燈初上。
付璃獨自在書房中徘徊,搖曳的燈光勾勒出一個沉重的背影。曾經充滿智慧的深邃的眼睛,現在已漸漸失去神采。白髮就象初生的春草,無聲而迅速地在鬢角蔓延。
從夏到秋,一連串國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憂國憂民之心如在滾燙的油中煎熬。剛剛遭逢先王駕崩,轉眼得知新王被擒。
康朝二十萬大軍已到落雁關下,紫熵是否要面臨山河破碎的結局?此時此刻,付璃真恨自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國難當頭,自己上不得戰馬,提不起刀槍,只能眼睜睜看着康軍的鐵蹄踏上紫熵這片土地。
他不甘心。可是,此時此刻,大王在康樂帝手中,國不可一日無君。若是這個消息傳揚開來,豈非更會引起朝廷動盪、民心惶惶?
不行,要沉住氣。兩天都忍下來了,再忍忍吧。
唯一可以商量的只有大將軍應莫言了,他手握重兵,只有他的軍隊可以救民於水火之中。可這兩天他爲什麼按兵不動,甚至閉門不出?難道他在賭氣麼?因爲大王不肯發兵攻打康朝,現在反而被康軍打上門來,所以他在負氣?
付璃決定去應府一趟,親自問個明白。
於是他披了件大氅,出門吩咐護衛備轎。
就在這時,門上的家僕驚慌失措地奔進來,喘息未定,結結巴巴地道:“老爺,不,不好了……大……大將軍帶人將相府……團團……圍住了。”
付璃驚得目瞪口呆,幾乎以爲自己產生了幻覺,不敢置信地問了句:“你說什麼?”
“大將軍……帶人包圍了我們。”家僕努力吸一口氣,覺得神智回來幾分,補充道,“他……他不容我們通報,已經……衝進來了。”
一語未了,應莫言粗豪的笑聲已在庭院中響起來:“臣相大人,這麼晚了,你還要出去麼?”
付璃見應莫言身穿黑袍,手提馬鞭,大步向他走過來。笑得躊躇滿志、意氣風發,好象剛剛得勝,班師歸來。
付璃心中困惑,神情便有了幾分不悅:“大將軍帶兵前來,該不會是爲了保護老夫吧?”
應莫言微黑的臉在相府明亮的燈光下反射着光彩。他身材魁梧、長相粗獷,長久的沙場生涯將他磨礪得猶如鐵石,縱然含笑時也給人一種冷硬威武的感覺。
“我只是爲了國事而來。”應莫言的聲音帶着鐵器一般的質感。
“國事?”付璃看着他,明顯表示出不滿,“大將軍本來蓄勢待發,一心起兵攻打康朝。怎麼現在康軍來了,大將軍反而縮在家裡不動了?”
“沒有大王之命,我怎敢私自調兵?”應莫言的語氣有些淡漠,好象事不關己的樣子。
“大將軍此言差矣!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反之亦然,雖然大王不在朝中,但國難當頭,大將軍手握兵權,理當以保家衛國爲己任。難道大將軍一定要等大王回來才肯出兵麼?”付璃心中憤怒,語氣不覺加重,臉色也嚴厲起來。
應莫言沒有接口,沉默片刻,一道犀利的目光掃過來,道:“臣相,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臣相還要瞞我多久?”
付璃一驚:“你……此言何意?”
“分明大王已落入康樂帝手中。臣相何不讓滿朝文武知道,大家共商對策?難道臣相存有什麼私心不成?”
“你……你如何知道?”
應莫言哈哈笑道:“你當你臣相府藏得住什麼秘密麼?”
付璃心頭一陣悸動,難道應莫言竟在他相府中安插了眼線?難道此人竟是包藏禍心之人?
此刻非常時期,別的事只能先拋之一旁,付璃不想深究,只是盯着應莫言,正色道:“老夫並未想瞞你,方纔老夫正欲去貴府,與大將軍共同商討此事。”
“哦,是麼?既然如此,我已來了,我們便在相府談吧。”
燭影沉沉,將兩條人影投在牆上,看起來*而詭異。
付璃努力將翻騰的心事沉澱下去,目注應莫言,聲音中透着真誠與感慨:“大將軍是我朝棟樑之材,深得先王賞識。老夫素知將軍有凌雲之志,一心爲紫熵建功立業。新王畢竟年紀尚輕,猝然遭遇不幸,心思尚未從悲痛中恢復過來。此時若有處事不當之處,我們做臣子的理該諒解並盡心竭力輔佐他,不知將軍以爲然否?”
應莫言猛地一敲桌子,將桌上的茶杯震得溢出水來:“臣相,你們文人總喜歡講君臣父子之道,在我看來簡直愚不可及!新王是什麼樣的人你我難道不了解?他在做安王時何曾有過消停的時候?狂妄不可一世,從未將滿朝文武放在眼裡。你還記得他臨去赤燕前對我們說過的話麼?一朝天子一朝臣。哼,他分明暗示着我們,如果我們敢拂了他的逆麟,他便剷除我們這些老臣,換上他自己的人!”
付璃呆了呆,有所觸動,卻只是輕輕嘆道:“他還未真正接手國事,現在評論他言之過早。再說,先王駕崩,一下子將他推上高位。他還需要一個成長、適應的過程。”
應莫言嗤之以鼻:“照臣相這麼說,現在如果大王受康軍要挾,*紫熵。我們便任由大好河山落入康樂帝之手麼?”
“當然不是!”付璃騰地站了起來,疲憊的眼神突然灼亮起來,“所以老夫來找你,就是爲了商量如何營救大王,保護江山!你我一文一武,位極人臣,有我倆在,就不許康軍入侵半步!請將軍立刻發兵到落雁關去,只要牢牢守住這第一道關卡,就能將康軍拒之門外。”
“那麼若是我們還未救出大王,大王卻已決定投降了呢?”
“他不會!”
“你怎知他不會?”應莫言冷笑,“這世上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臣相大人歷經兩朝,什麼樣的變故沒有見識過?別告訴我你還是個單純的少年!”
一針見血的話直刺付璃胸口,付璃滯住,呆了半晌,喃喃道:“若是他投降,那麼紫熵便徹底淪爲康朝的國土了。”
應莫言目注付璃,目光凝成一條線,帶着一種無比犀利、無比冷肅、無比威嚴的壓迫力,一字字道:“所以,江山必須易主!既然子襄無力保衛江山,便讓我來守這片領土!”
“你!”付璃跌坐在椅子上,臉上瞬間失色,顫聲道,“你……你想謀權篡位?”
應莫言毫不動容:“有何不可?”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你……你怎可做這種喪心病狂之事?!”付璃又驚又怒地瞪着應莫言,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從他口裡說出來的。
一句話引來應莫言仰天狂笑:“臣相當真忠心可嘉。只是……除此之外,你告訴我,你還有什麼選擇麼?”
付璃用手指着應莫言,指尖冰冷地顫抖:“我們同殿稱臣,雖然老夫忝爲年長,卻也已與你共事十幾年。你在老夫心目中一直是個忠肝義膽的好男兒、鐵血錚錚的漢子。可爲什麼……爲什麼你現在變成這樣?你忘了當年我們一齊盟誓效忠先王。你對先王道,你願成爲先王手中的神兵利器,爲他斬除一切登基的障礙。你願用你的血肉之軀築起紫熵的萬里長城……應莫言,可老夫真的想不到,先王屍骨未寒,你竟已變成謀朝篡位的*!”
應莫言冷冷地注視着他,無動於衷:“罵夠了麼?”
“沒有!”因爲激動,付璃臉上泛起紅暈,連眼睛都變得赤紅了,“國家危難關頭,你不思報效國家、報效君王,反而趁火打劫、謀圖私利。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先王麼?!”
應莫言看着他,搖頭嘆息:“臣相啊臣相,你何其迂腐!從古至今,這江山換過多少姓氏?誰的江山能夠永恆?誰是真正奉天承運的龍子龍孫?我只相信一點:成者爲王,敗者爲寇!此時此刻,誰能挽救紫熵,誰就是真正的一國之君!臣相若是吊死在一棵樹上,那就是親手葬送了紫熵!”
付璃如受雷擊,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應莫言明明是沒有道理的,但說出來的話卻又令人無法辯駁。
付璃忽然覺得,自己一輩子所信奉的儒家之道在這位手上長滿老繭的武夫面前好象不堪一擊。
“臣相,別難過。只要你肯站在我這邊,將來我登基後,你照樣享習榮華富貴。”應莫言俯下_身,靠近付璃,聲音近乎*。
那樣一位長相威猛的男子,用這種充滿蠱惑的低沉的聲音說話,竟令人覺得無比詭異和恐怖。
付璃咬緊牙關,每一條皺紋裡都寫着痛心與絕望,艱難地道:“原來老夫……從來都沒有真正認識過你。好吧,應莫言,你若想憑武力奪取紫熵江山,你儘管去奪。但……請恕老夫不能從命。我已經老了,不想再介入這種朝廷紛爭,請容我歸隱田園,安度晚年吧……”
應莫言盯着他瞬間蒼老了十幾歲的臉,眼裡利芒一閃,卻又平和下來,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必須配合我登上王位。明日我會發動政變,你只要站上朝廷,領導羣臣拜我爲王,我自會實現諾言,放你退隱。”
“不可能!”付璃悲憤到極點,怒視着應莫言,嘶聲道,“老夫一生清譽……豈可毀於一旦。你休想讓我幫你!”
“你!”應莫言驟然火起,臉色一下子陰沉到極點,“我磨破了嘴皮,你卻仍然這樣頑固不化!難道你一定要逼我麼?”
“你……你想幹什麼?”
應莫言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殘忍地冷笑道,“你可以不答應,但從現在開始,我每隔半個時辰便殺掉你一個親人,看你能堅持到何時!……記住,這是你逼我的。我本來很欣賞你,很想繼續與你共事。”
“應莫言!”付璃再也顧不得自己的文人形象,厲聲斥道,“你這個秦壽!你不得好死!”
“臣相,不必激動。還是再想想吧。”
“不……不可能……”付璃臉色灰白,站起來一步步往後退,乾澀的眼裡充滿屈辱與不甘。
“臣相,你這是……何苦!”應莫言似乎恨其不爭,又一拳砸在桌上,“我不象你們文人,忍不了你這種優柔寡斷。你再不答應,我就要命人動手了!”
“應莫言!你無恥!”付璃用盡全身力氣大吼,聲音沙啞得可怕。
應莫言向他露出嘲諷的笑容,甩袖往外走去,大聲道:“來啊!給我殺了付璃的小孫子!”
很快有孩子悽慘的哭喊聲從外面傳來:“爺爺!救我!救我!”
就在這時,應莫言聽到身後一聲大喊:“應莫言!”
他轉過頭去,看到付璃站在書房門口,直直地盯着他,臉上有一種悲哀的絕決。目光那樣空洞,彷彿全世界的一切都遠離了他的眼睛。
緊接着,付璃的身子猛地往廊下的柱子上撞去,怦的一聲,鮮血象噴泉般涌出來,瞬間漫過付璃的額頭、臉頰。
付璃軟軟地倒下去。血,流進他斑白的頭髮,染紅了一世滄桑。
“臣相!”應莫言驚呼一聲,奔過去扶起他的身子,大聲叫道,“臣相,臣相,你醒醒!你醒醒!”
付璃費力地側過頭,嘴脣蠕動着,喃喃吐出最後一句話:“放過……我家人……”
看到應莫言點點頭,付璃的雙眼緩緩閉了上去。
歐陽雁獨自坐在帥案前,目光逡巡於溫如玉很早就交給他的那幅紫熵攻防戰略圖上。
想到今日師父的出現,歐陽雁就*不住熱血沸騰。他知道全軍的士氣已經因爲溫如玉的到來而達到頂點,此時若是進攻落雁關,必定勢如破竹,馬到成功。
“王爺。”聽到門外士兵的聲音,歐陽雁擡起頭來。
熟悉的身影染着月光走進來,身後跟着侍衛李霖。
“師父,旅途勞累,怎不早點休息?”歐陽雁臉上難得地露出調皮的笑容,“莫不是*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師父特來教訓*?”
溫如玉看着愛徒,讚許地微笑:“你做得很好,我已四處轉了一圈,儘管今日首戰告捷,將士們卻沒有放鬆警惕。”
歐陽雁得到肯定,暗暗鬆一口氣。白日裡身爲主帥,十九歲的少年已表現得沉着冷靜、指揮若定,但此刻在師父面前,他卻放下了全部重擔。請溫如玉在帥位上坐下,自己站在他旁邊,請求道:“既然師父來了,那*可否放下擔子,爲師父做一名陣前先鋒?”
溫如玉含笑嗔道:“你以爲帥印是可以私相授受的?你有皇命在身,怎可逃避責任?我只是代替皇上來受降罷了,希望一切如我所料,否則……”
說到這兒聲音低沉下去,悵然嘆道:“想不到幾番週轉、起起落落,最後你我都不能逃脫命運的擺佈。我一直在想,若是我不曾將你帶入朝廷,你在江湖上或許早已闖出一番天地,而且是*自在的天地。可現在……”
歐陽雁半蹲半跪下去,把頭埋在溫如浴腿上,帶着一絲鼻音道:“若沒有師父,怎會有*的今天。師父是*的再生父母,*願用一生報答師父。”
溫如玉伸手扶起他,見少年清亮的雙眸中已蒙上了一層水霧,忍不住拍拍他的頭,戲謔地笑道:“堂堂三軍主帥,居然還要掉眼淚。你不怕被衆將知道笑話?”
一旁的李霖偷偷露出笑容。
歐陽雁俊臉飛紅,低下頭去。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軍營南端傳來嘈雜的聲音,好象有人闖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