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魔宮已不知幾日,因我睡得渾渾噩噩。
只知醒來後,被天戟刺的傷已沒了分毫疼痛,肩紗下滑,傷口處細膩平滑,不見一絲痕跡。
名喚小豌豆的未成年宮娥端了件流金黑紗披風來,躬身笑盈盈道:“魔尊吩咐宮內織娘爲魔後新趕製出來的流金黑紗,請魔後試一試吧。”
殤無虐近日總爲我這個掛牌魔後趕製些新衣,當我是小孩子麼,喜歡好吃的,喜歡新衣裳。
我下了軟榻,伸開雙臂,小豌豆爲我批了精緻薄紗。之所以如此乖乖配合是因之前亦反抗過,畢竟整日換衣服把自己搞得花瓶似得感覺不大習慣。然殤無虐卻將我寒磣一頓。他道我的着衣品味着實低俗了點,他魔宮何種高大上,我那身百年不換的粗布衣裳看着比宮娥還要寒酸些。我如今身爲魔後便要注意一些形象,否則將我帶出去會讓外界以爲魔界同丐幫合併了……
我實在不想同他鬥嘴,反正他整日耍流氓我都習慣了,便老老實實穿上所謂他眼中的既顯高檔且脫俗的非主流衣裳。
待由着小豌豆伺候了穿戴,我撫撫額,是不能再睡下去了,再睡就傻了,可如今除了睡覺我不知還能做什麼。
月神出了上古畫壁後,自然是將曾封印畫壁的魂魄一併帶了回來。
那些魂魄如流光般飛向人間,或許他們是去尋心中所想之人,又或許那些魂魄什麼都不記得了,只是去人間單純投胎而已。
可無論如何,他們重獲了新生,甚是寬慰我心。
而我最想復活的那些人大多不可能了。月神道鳧蒼本是上古震天石,修復了上古畫壁用盡元氣,雖不能就地重生,但可留着一顆石心重新修行。我便攜了那顆石心趕去女媧神殿,將它放入女王神像前佑他新生,不知待他重新修了意識修成人形還需多少年月。
月神亦給了籠統答案,至少千年或許萬年之久。
婆婆是不可能回來了,她本天命所屬不傷不死不入輪迴,但她卻用無盡壽命換一日時光,如此違反了生命法則,已灰飛煙滅。
而肥肥屍身不全,魂魄亦殘缺,緊剩的殘魂已隨風飄到不知何方。聽說獸類的殘魂是沒有任何記憶的,即使有一天它的零落殘魂凝聚成形獲一個新生,是不會記得我了。
月神說這要看緣分了。緣未盡,天涯海角亦可相見。緣盡,咫尺天涯。
步生花亦是去無殤閣做了交易,以命換命,肉身已於無間塔毀盡,即使留了幾縷魂魄,奈何被囚無間塔。而無間塔只入不出,唯一一塊祖古玉已被我消耗,沒了祖古玉護着,強行出塔的結果只是灰飛。如此說來,步生花重返人間的希望甚是渺茫。
二姐被王蓋畫戟刺穿心臟,已魂魄盡散,同樣是回不來的了。
至於那些靈山衆妖,以月神的霸道魔神術竟探不到一絲氣息。月神道如此境況唯有兩種。一,衆妖已魂飛,自是探尋不到的。二是靈山衆妖還活着,且被藏到某個不爲人知的地界,以結界封印了全數氣息。
連月魔皆探不到的不爲人知的神秘地界,那就真的不爲人知了。即使衆妖還活着被我挖掘出來的機率亦是少得可憐,天地之大,六界茫茫,甚至我連去哪個方向挖掘都不曉得。
月神不大會安慰人,說別讓我抱什麼希望,我的那些個親友團們應凶多吉少,我早接受事實早安心。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
如此一來,我還是一個人,雖得了零星希望,可太過飄杳。
自被殤無虐接回魔宮後,便日夜不得安眠。聽聞殤無虐親去天界順了只修爲不低的四角羊回來,並削了羊角給我煨了湯喝。這羊角湯卻是見效,躺於軟枕上數不過幾十隻綿羊便睡了過去。不過夢中亦有一位白髯老仙哭哭啼啼向天帝告狀隨了他幾千年的寶貝坐騎天角仙羊已失聯有些日子了,可奈何尋不到啊……
小豌豆見我的朝天髮髻有些不規整,吵吵着要重新替我規劃一遍,我自然不會同未成年計較,便順了她,可見殤無虐很會爲我挑選貼身宮婢,自從這未成年伺候到我身邊,顯得我乖巧多了。
殤無虐近日有些忙,忙着同天界搶地盤,忙着兼併冥界,忙着往仙將身上捅透明窟窿。聽外界道,這一代魔尊看似清雅溫情實則出手忒是狠辣。逢打必下死手,魔界下屬爭相效仿,不再敵方身上造出幾個透明窟窿便不算完整殺人。因仙族無數天將多多少少**了幾個窟窿,外界又稱仙族爲窟窿族……唉,這殤無虐是再爲我尋仇,我都不再計較了,他這個魔頭頭仍耿耿於懷,心眼比我還小。
因我是個掛名魔後實則以客居身份紮根魔界,實在不好參與什麼,更不方便同殤無虐提個什麼建設性意見,只老老實實客居便好。
今日,我於魔宮四處溜達,竟溜達到魔宮門口,恰巧碰到去天宮打完架高調返歸的殤無虐。
往日他若返回魔宮必會去看我,一身書生袍,清韻風雅,不像自戰場打了場狠架倒是像剛參加完科考,今日我見他一身絨甲戰袍,身上面上染了不少血跡,幾丈開外便聞見濃郁血腥味。
我快步走過去,盯着他一身污血,“你受傷了,”
他笑笑,“沒有,血全是別人的,今日來不及去梳洗一番再換件風雅衣裳去見魔後,讓魔後見到我這副德行真是……唉……形象打折了。”
我鬆一口氣,“你沒受傷就好。”
我這話令對方有些激動,一把握了我的手,“魔後這是關心我,打算接受我了,早知如此我該自頭到腳澆一桶鮮血再回來。”
我垂眸打量他緊攥着我的手,一個眼神示意過去,趕緊把爪子給老孃鬆開。
殤無虐不但未鬆爪子,反而魔爪抓得我更緊些,一臉驚訝道:“呀,魔後是嫌棄我弄髒你了吧,你看我這滿手血腥都沾染到魔後玉指了,來人,準備鴛鴦浴桶,讓我爲魔後洗……啊,魔後你怎麼可以趁機砍我手……家暴啊……”
晚膳間,殤無虐包紮成豬蹄的手爲我殷勤夾菜,“魔後多吃些豬蹄湯,不容易長皺紋,這樣待你老了咱們看起來纔不像姐弟戀。”
我使勁將嘴裡的豬蹄湯嚥下去,聽他說話早晚消化不良。
門口閃過一片白光,咣噹一聲撞到桌腳。
一位遮面宮娥忙跑過來抱起已撞得暈乎乎的寵物,是一隻餵養得白胖的雪狐。
殤無虐將手中白瓷勺捏成齏粉,微微鬆指便揚了一地,“本尊說過宮內不準豢養寵物,尤其狐類。來人,將這宮婢連同這隻畜生丟去餵了兇獸。”
宮娥連連扣頭求饒。
我起身攔住,抱過宮娥手中縮成一團的白狐狸,笑了笑,“這胖子長得像是肥肥的孿生兄弟,留着吧。”
殤無虐靜靜望了我一會,便擺手遣了宮人。
我輕輕撫摸懷中白狐,小傢伙的絨毛還未發育全,越是細看越像我的肥肥。
殤無虐已悄無聲息站在我面前,眸底含了溼潤,捧起我的臉,“丫頭對不起,我醒的晚了,連肥肥都沒保住。你不要太過傷心了,若是肥肥知曉了,定會跟着你一起傷心的。”
我鬆了手,小狐狸撒歡跑出去,望着那道白影一閃而過,恍惚有種錯覺,“小青被你關的有些日子了,肯定憋壞了,放它出來吧。”
自從我入住魔宮以來,殤無虐將所有寵物藏了起來,我知曉他是怕我想起肥肥,就連他最寵的小青亦被雪藏了些時日,他表面嘻嘻哈哈如同小流氓實則是爲逗我開心,他默默爲我做的,我都知曉。
入夜微涼,我坐在花欄前的雲石階上,漫天紅雲間竟懸了一枚血紅半月,平日裡,這魔宮是望不見日月星辰的。
小青窩在我腳邊打瞌睡,輕微腳步聲響起,肩上搭來鴉羽披風,殤無虐挨着我坐了下來。
“那日,我同二姐就坐在這裡聊天。”我說。
“嗯,她靠在你肩膀睡了,可你卻望着天邊紅雲睡不着,我施了入眠術催你入眠,想多看你一會便將你抱到我的房裡。那日,你喊了一整夜一汐。”
我悽苦一笑,望着他,“騙人的吧,我怎麼可能還想着他。”
他點點我鼻頭,“騙你的,其實你喊的是我的名字。”
我將視線重新轉移到懸空紅月上,有那麼一瞬間很想哭,我喊的誰的名字我心裡清晰,一汐,一汐,一汐……我不想他,可他就在心裡,穩穩的紮紮實實的,想剔除乾淨都不可能。
我不過是自欺欺人,怎麼殤無虐同我一樣亦自欺欺人呢。
方被梳妝好的腦袋被殤無虐強行按到懷裡,“想哭就哭,再我面前還強撐什麼。”
我偎在他懷中,同他吐露心聲,“就算我哭死,一切都回不去了,我的親人朋友都不在了,可是我還在。有時候覺得活着是一種罪惡。”
髮際線被輕輕撫過,暖暖的,柔柔的,“你總是忽略我,難道我不是你身邊的人麼。婆婆,肥肥,鳧蒼,步生花,二姐及靈山衆妖都走了,可我會陪着你,只要你不推開我,我便一直守護你,陪你生死。”
以前我總認爲殤無虐對並非真心喜歡,他不過是想自一汐身邊將我搶過去,他曾說過一汐珍視什麼他便奪來毀之。如今我不再是一汐所珍視的,或是從來不是,可他卻一直視我爲珍寶,默默守護着我,再我孤苦無依時給我給棲息之地,再我絕望時不顧魔尊身份想盡辦法逗我笑,他知我心裡沒有他,奈何無怨無悔付出。
如此恩情,我恐是無以爲報。
“對不起。”我說。
“有什麼對不起的。“他淡淡一笑,”感情之事從來如此。聽常人道,愛情乃兩個人的事,自從遇到你我才知那句話原是錯的。愛情本就是一個人事,爲她喜,爲她憂,爲她哭,爲她笑,爲她不甘,爲她委屈,恨不得將全部歡喜幸運都送予她,也恨不得替她承受一切苦楚,儘管那個人不愛他。丫頭,你說這是不是一個人的愛情呢,”
我將臉埋在他懷中,低聲哭了出來。他說的全對,我亦曾經那樣想過,不過我心中所想所願的主角並非他,而是一汐。
原來我們不過是再堅守一個人的天荒地老。
魔宮的夜靜得催人入眠,我低低抽泣着,簡直要窩在他懷中睡着。
“丫頭。”他聲音輕如夢囈,“你不必對我有任何愧疚,我所做一切都是甘願的,日後爲你所做一切亦是甘願的。我知道你不愛我,不過沒關係,我愛你就行……倘若終於有一天你喜歡上了我,又或許對我有一點點動心,那個時候就喚我一聲殤殤,我也就滿足了。”
我將頭自他懷中移開,方要張口,他便先一步道:“你不會這麼快就對我動心了吧。”
我仰頭望月亮,這個人的角色轉換忒快了點,節奏跟不上啊。情緒緩和了好一會我才問:“魔宮怎會見到月亮,月亮又怎麼是紅色的,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殤無虐亦仰首望月,血紅半月間隱約可見縷縷紅絲遊蕩,詭異妖冶。
“你終於關心起外面的事情了。那輪紅月自然是月神的手筆,如今六界沒有不被月光照射之地。凡是被紅月所照,那裡的一切便逃不過月神的操控。連我魔界亦落入月神掌心。如今的月神法術駭人,六界之內再無對手。但他卻對這天下沒甚興趣,只一心想着復生梵歌。如今六界大亂,妖魔鬼怪亂作一團,我欲趁機聯合鬼界冥界徹底擊垮仙族一統六界,而月神只管去復生他的梵歌,我不會反對,他亦不會阻止我一統六界。”
我不禁問,“你要一統六界做什麼,”
方問出來便後悔了,哪個有些雄心的男子不想稱霸天下呢,何況他乃魔界至尊。
可對方的回答卻出乎我意料,“我本對天下沒什麼想法,當初搶來魔尊之位不過是想有個安身之地,可自從見了仙界如此待你,我便想着徹底擊垮仙族一統六界,屆時我爲天地至尊,將你捧入掌心,便再沒有人敢傷害你。”他深深望着我,眸底是劫後餘生的惶恐,“丫頭,我再不能看你受苦了,只要想到你一身傷自無間塔出來的模樣,我便心如刀割,更恨不得將整個仙族碎屍萬段亦恨不得將自己碎屍萬段。我一直小心翼翼保護着你,自認爲能護你周全,卻不曾想被雲姬暗算,才至你受了那麼多罪。”他將我攬入懷中,哽咽着:“不知你被吊在誅仙台上被噬骨索穿了身子是有多疼,被打入無間塔又遇到了多少磨難,再你最痛苦煎熬時,我卻沒有陪在你身邊,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我將眼淚逼回去,“如今我已不疼了,一點都不疼了。”
對方喟嘆一聲。
歷經如此浩劫之後,老天將最疼愛我的殤無虐留了下來,這算不算天恩浩蕩。
這些日子我窩在魔宮不問世事,不去關心外界已亂成何樣,我不過是在麻痹自己。月魔是被放出的,如今天下得了多少災難亦是因我造成的,我已罪孽深重,更無從救贖。
以前總覺一生荒唐,天道蒼涼,親人朋友一個個慘死,不得不生出逆反心理,想着這天下蒼生關我何事,世間災難又關我何,一顆心寒到地獄裡。
可我卻忽略了殤無虐,一路走下來他待我如何,安棲於魔宮的日子他又是如何回暖我這一顆心的。他待我情深至此,我還有什麼可怨恨的呢。
那些由我引發的災難或許可終止於我手,而那些我不敢面對的亦是該面對的時候了。我重新面對自己面對這個世界的勇氣,是殤無虐給我的。
天邊血雲翻滾,紅月妖嬈,連魔宮皆能隱約聞到血腥之氣,可想外面已殺戮成災。
我緩緩站起,“他呢,”
殤無虐清淡一笑,“你終於問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