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怨

風起雲涌 宿怨

深夜時分,白日裡擁繞在帝王身邊的關懷息褪,帝殿內寂靜地如一紙墨畫。

靖安帝腦袋混沌地昏睡着,一碗湯藥被喂到他的嘴邊,他下意識地隨着喂藥人的動作吞嚥。

湯藥讓混沌開始清醒,殿內的安神香飄入鼻端,他清醒地聽到殿內兩人的對話。

其中一人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任何感情,聽了幾十年,就算閉着眼睛靖安帝也能認出是誰。

只聽他問道:“聖旨送出京了沒有?”

另一人低聲回道:“已經送出京了,約莫後日就能到津門關。”

聖旨?什麼聖旨?靖安帝努力地睜眼,聽見那人又道:“嚴守皇宮,把陳正關好了,不要讓其他人看出異常。”

“是!”聽從命令的人說完立刻退出了大殿,將整屋子的空間留給了他和龍牀上的靖安帝。

靖安帝聽見那人的腳步聲不徐不緩地向自己走來,等他完全睜開眼睛時,那人已經走到了他的牀前。

一張口,聲音依然冷得聽不出絲毫溫度,“你醒了?”

“你……爲什麼會在這裡?”靖安帝聲音沙啞蒼老得連自己都分辨不出,神色頗爲驚慌地看向殿門,“來人……”

“不用白費力氣了!沒有人會來。”那人輕哼了一聲,直述道:“我已經讓人向外傳達了你的意思,至少在那個小丫頭回京前,你因爲兒子死了,過度憂傷,不願意見任何人。”

“胡言亂語!你竟敢假傳聖旨!”靖安帝驚聞此言後眼皮劇烈一顫,他掙扎着想從牀上坐起與那人對峙,奈何一直靠暗服秘藥才得以支撐起精神的人,七皇子的死訊如最後一根稻草,壓得他再也不能爬起來。

那人安靜地負手站在龍牀前,俯視着他的徒然,眼神不含悲憫地道:“我從太醫口中得知,眼下你最多隻能活二個月。真沒想到,你竟然病入膏肓至此。”

靖安帝嘴角哆嗦了一下,“你想謀朝篡位?”

那人不反駁,也不肯定,只道:“你應該感謝我,給你騰出最安寧的環境來過剩下的時間。”

他從負在身後的手中拿出一道已完成的聖旨,扔到靖安帝的腦袋旁,冷笑道:“我還以爲你真會捨得讓那小丫頭在邊關待上一年半載,不曾想你倒是安排得妥妙,留着司空家的小子去屠殺送命,讓小丫頭領着功勞回京……嘖嘖,百里奚齊,你這卑劣自私的性子過了這麼多年始終都沒有改變過啊!”

聖旨的軸邊恰好砸碰到靖安帝的右眼角,他吃痛地閉上眼,卻無法將它拿開。

片刻後,疼痛緩和,他才復又睜目看向那人,回道:“君本來就爲臣綱,朕何錯之有?”

“好一句君爲臣綱!”那人勾脣諷刺一笑,神色充滿了鄙夷和銳利,“就因爲如此,所以爲君者就可以厚顏無恥地陷害臣子,搶奪臣子的未婚妻?!”

二十年前的錯誤從來都沒有因爲時間而消散,反而因爲生命快要走到終結的時候愈放愈大。

面對受害者的譴責,靖安帝瞬間被堵住了喉嚨。

史官不敢着筆的過往,在這一刻競相被回放進二人的腦海中,令其中一個義正言辭咄咄逼人,另一個心虛理虧啞口無言。

作爲大泱的開國勳臣,司空家歷代武將輩出,幾乎所有子嗣的血液裡都種着一種沙場的情根。

建勇二十七年,戍守邊關的司空大元帥帶回了年僅十四歲的嫡長女司空青兒,舉朝男兒首次目睹了巾幗女將颯爽的英姿。

原本對於女子從軍,大都數的人們都是抱臂不屑的。可就是這個人人皆不看好的女子,在萬千兵馬中直取敵帥的首級,建功一等。

當日,那道紅如烈焰的身影一出現,便立即迷亂了滿朝才子俊彥的心。

與別的女子不同,這個女子雖然天生喜歡馳騁馬背,但她的身上絲毫沒有嗜血的冷情,相反的,她有着堪比陽光的笑容,異常溫和的脾性,絕美的容顏勝過世家閨閣裡的任何一朵嬌花。

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此美人世間獨一無二。同每個佔有慾旺盛的皇家男兒一樣,當時還是太子的百里奚齊立即向司空家提出了想納司空青兒爲妃的心思。

天下的女子哪一個不盼望嫁入皇家?更可況太子還對她情根深種,於情於禮,司空家都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因而,他認爲此次的求親勢在必得。

可她卻當着所有人的面乾脆果斷地告訴他,那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從來不在她的考慮內,她是如此直接了當地放棄了成爲枝頭鳳凰的機會。

他羞憤、不甘,最後卻也只能作了罷。因爲沒過多久,整個京城都傳出她與越王府的小王爺訂了親的消息。

與他關係親如手足的上官弛耀。

每一任的皇位繼承人都離不開越王府的支持,無論從君臣道義,還是兄弟情誼出發,他都不能插足他們的婚事。

後來,襄城發生藩亂,爲穩固太子地位,他向父皇毛遂自薦前往襄城平亂,卻不想她也請旨一同前往。

曾經的百里奚齊認爲,但凡站在女人身後的男人皆是不齒的,因爲只有沒用的男人才會讓女人來保護。

可那一次,當她從敵人的劍下將他救起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能夠被那樣一個女子保護的男子,該有多幸運。

這樣的幸運感讓心中暗藏的不甘逐漸膨脹,直至回了京,他仍舊無法抑制自己的蓬勃的心緒和情感。

得到她!必須要得到她——哪怕不惜一切代價!

之後是很老很俗的套路,可借刀殺人的陰謀無論多久都不過時。

距離司空府和越王府的婚事日期越來越近時,朝中突然又傳來了藩王餘黨偷存的消息。

探子報道說那些人藏在以峻山險水爲著的溧城,爲了一洗前恥,太子再次請旨出征。

那一場戰爭裡,隨行的有陳正、韓元,以及上官弛耀。已待嫁的司空青兒則被留在京中等着心上人回來完婚。

然而,當太子大軍載譽歸來,帶回了大勝的同時,卻也帶回了一個驚天霹靂的噩耗。

越小王爺深入敵腹時卻被亂軍發現,雙方廝殺過程中,越小王爺被亂軍砍跌下斷崖,屍骨無存。

越王妃一時禁不住打擊,傷心成疾,不久撒手人寰。越王爺則至此一蹶不振,請假不朝。

喜事變白事,原本待嫁的司空青兒,一下子成了未入門的寡婦。

期間,百里奚齊曾多次出入越王府和司空府。三個月的某日,他忽然又親事重提,欲立司空青兒爲太子妃。

滿朝驚訝中,出乎意料的是,司空青兒居然應了。

最無常的便是世事,衆人嘆息之餘,本以爲這是既定的結局。可就在太子和女將軍成婚的第二日傍晚,渾身是傷的越小王爺被人發現倒在了司空府的門前。

無人知道上官馳耀是如何回來的,又是如何出現在司空府門外的。

此事驚動了滿朝文武,越王爺激動之下,本慟傷的身子受了強烈的驚喜刺激,一時竟追隨越王妃而去。

越王府前後受了數重打擊,司空青兒已成了太子妃,建勇帝感念愧疚越王府百年的忠心與功勞,爲了彌補,沒過多久便將自己的公主許配給了上官弛耀爲妻。

可即便如此,京中仍舊颳起了漫天的流言蜚語,太子爲奪人妻設計陷害舊友導致越王府家破人亡的內幕被挖出。

京中的每個角落都在繪聲繪色地傳遞太子的卑鄙和司空女將軍爲了心上人的性命不得不妥協的無奈。

及至太子登位,此事才被徹底鎮壓了下去。

……

靖安帝努力強迫自己將那段記憶從腦海內祛除,良久,才苦澀地張口道:“馳耀,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拆散了你的幸福。可你是不是覺得,因爲你們彼此相愛,我就連爭取的餘地都沒有了?我就該心甘情願地認命?我就該放棄我的所愛?就該祝福你們,成全你們,讓你們在我眼皮底下廝守一生?卑鄙、自私,是你們給我的判定。可是,馳耀,你知道麼?我不過是愛上了一個人,我不過是想和她在一起,雖然用了不甚光彩的手段……”

“閉嘴!”上官馳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百里奚齊,你竟然還有臉說出這樣的話來!”

追憶所留下的皆是滿滿的痛苦,他永遠都忘不了自己被人後面捅刀的經歷。

當年他根本沒有完全跌入斷崖,可當他奮力從崖邊爬上山頂,又孤自一路輾轉返回京城,迎來的卻是刺客的刀劍。

三個多月,被人關押在無知的黑暗中,他不清楚自己傷了多少回,又流了多少血。然而,只要感受到懷裡揣着的她在臨行時給的平安符,只要想到她的笑臉,他就咬牙忍受着一切。

好不容易被人扔出那無底的黑暗時,他的武功已經被廢,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用手和腳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從京郊爬回了司空府!

可到頭來,所有忍受熬拼的結果換來的是她已成太子妃的消息!而真兇還對着他痛哭抱悔,虛情假意地演繹他所謂的兄弟之情!

這樣的恨,即使過了很多年,他還是不能忘卻,刻骨的心結永遠都打不開,永遠都不能忘卻百里奚齊的陰冷嘴臉!

內疚與苦澀漫上靖安帝的眼睛,他勉強道:“我知道此刻無論我說什麼,在你眼裡都只是狡辯,是!我是拆散了你們,強行讓她成了我的妻子,可我的內疚與痛苦又有誰知道?你怨恨我做出那般無道不仁的事情,她何嘗不在怨恨着我?”

時至今日,他也永遠忘不了成親當晚,他的妻子涼薄無情的眼神和口吻:“百里奚齊,別以爲你拿他的性命威脅娶了我,我便從此死心塌地地對你!休想!”

靖安帝痛苦地激動道:“成親幾載,不管我對她多麼好,多麼百依百順,不管我將多少榮華與恩寵盡數奉上,她卻從來都吝嗇於賞賜一個笑容給我!甚至在我不曾知曉的時候,與你苟且有了一個兒子!

可笑我明知真相卻還是縱容他的存在,若不是你最後偷偷將那孽種接出宮,我還打算認下他,讓他成爲名正言順的皇子!我做好了一輩子懺悔不安的準備,掏心掏肺地想要彌補你們,換來的卻是這樣的奇恥大辱,讓你們將尊嚴踩得毫末不剩!你說,你們這樣對我,又哪裡公平?!”

聽着他的強言詭辯,上官馳耀一雙手狠狠地攥緊成拳,“你給我住口!你有什麼資格抱怨和委屈?!一切不過是你自食其果,又怨得了誰!如果不是你,我與青兒怎會生生分離又生死永隔?!”

近二十年的恨意將他俊冷的面孔變得猙獰怖色,再不能維持平日裡波瀾不驚,“若不是你窺覷臣妻,我越王府不會家破人亡!若不是你陰險奪愛,如今我嬌妻在懷慈兒在膝,享盡和樂天倫!百里奚齊,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爲你的荒淫無道和背信棄義造成的!你毀了我的摯愛,也毀了我的忠心!現在你落到這個地步都是蒼天有眼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