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宜真的很佩服吳冠奇,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把三源的政治生態摸的一清二楚,看來,他不是一般的商人。
想到這裡,彭長宜故意悶悶不樂地說道:“照你這樣說,我是不是應該趕快舉白旗投降,然後跟他說,組織上把我派過來,就是給您來打打下手的,您指到哪兒,我就打到哪兒,從此對他言聽計從?甚至幫助他助紂爲虐?”
吳冠奇知道彭長宜有情緒,就說道:“你當然不會,你剛纔所說的組織也不會讓你這樣的,況且,你不是會永遠都保持沉默的官員,這個我已經觀察出來了,就像剛纔我說到的老虎機翻牌機,我知道,你遲早會採取行動的,當然,我不會跟你要告密費,或者,你就像破囊之錐,遲早要顯示你的鋒利的,雖然你來三源沒有燒什麼三把火之類的俗套,但是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將發硎,有作其芒。所以,我們的彭大縣長,肯定會做點與衆不同的成績來,讓給上級領導讚譽,讓廣大人民好評的。”
彭長宜笑了,可以說,自己之所以跟吳冠奇練了半天的貧嘴,最終,他獲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好在吳冠奇也很配合他,總能把很嚴肅的事情說得輕鬆自如,但他這一次毫無例外地說中了彭長宜的心事。很長時間裡,他都是沉浸在部長讓他該怎麼樣和不該怎麼樣之中,部長卻很少給他點火,這樣,他就不得不壓下心中的火焰,儘管有些時候也背道而馳,比如,他的彭三條,比如他向礦山開炮,他就沒有完全聽從部長的建議,而是瞧準時機,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部長是高瞻遠矚的,而他有時是圖一時痛快的,如果不是及時跟翟炳德溝通,他這次向礦山開炮的舉動有可能放出的就是一枚啞炮,甚至還可能是朝着自己打過來的炮彈。他這次的僥倖,其實也是源於自己的天資聰明和部長長期以來的叮嚀和囑咐,他才能在和康斌去見翟炳德的那天晚上,及時明瞭和調整自己的作戰方案,不去涉及無名屍以外的事情,不去擴大範圍,這樣,他才及時爲自己的激情踩了剎車。
儘管彭長宜在對無名屍案的調查中他踩了剎車,但是心中的那份激情絲毫沒有泯滅,只有在自己這個同學面前,他才感覺理想火焰再次被點燃。
其實,作爲彭長宜來說,他並不想做點什麼標新立異或者是爲自己樹碑立傳的政績來顯示自己,他只是想爲三源的百姓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對得起自己的才能和抱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百姓,如果真能這樣,他認爲就是自己在從政生涯中非常幸福的事情了。
比如旅遊,徐德強從中看到了發展契機,彭長宜看到了,難道說他鄔友福就沒看到嗎?答案應該是否定的,但是爲什麼徐德強彭長宜想做,而鄔友福不想做呢?這顯然就是一項惠民工程,無非旅遊是一個見效不太顯著的行業,不會像礦山那樣,可以直接立刻給政府財政帶來顯著效益,而且還是一個前期花很多錢的行業。鄔友福可能已經很滿足,既不需要政績來裝點自己的履歷,也不需要實現什麼抱負了,他對三源的貢獻已經很大了,他只需要躺在功勞簿上就可以了。還有最最重要的一點是,發展旅遊,的確是一項非常艱苦的工作,不說別的,就說往上跑項目吧,彭長宜上半年,幾乎沒有做別的工作,全身心的撲在了這件事上,用劉傳宗的話說,彭縣長爲旅遊事業喝的酒都以噸計算了。儘管這話有些誇張,但是足以管窺一斑。
鄒子介就說過,三源到處都是寶,但是爲什麼那裡普遍生活水平不高呢?就是沒有開發和利用好這些資源,原因無非就是政府這個“中介”平臺做得不夠,思想不解放,習慣了貧困,習慣了伸手要,甚至習慣了坐享其成。
從剛纔吳冠奇的話裡,他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他沒有理由懷疑吳冠奇說的話,他甚至認爲吳冠奇得到的一些信息有可能是自己根本無法得到的,也可能是吳冠奇在故意對自己傳達這樣的一個信息,想到這裡,他故意不動聲色地說道:“那你說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跟鄔友福們相處?該怎麼有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將發硎,有作其芒?”
“哈哈!”自己終於引起彭長宜的重視了,吳冠奇顯得很高興,他就是想讓彭長宜明白,儘管自己是商人,但有時也不完全是商人,吳冠奇故意深沉地說道:“爲官不做怪,這是古訓。有的時候想想,古人說的話之所以能流傳下來,都是有一定深刻道理的,不然也早就被淹沒在歷史長河裡了。上善若水,道法自然,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此乃效法水德也。這話你該知道是誰說的吧?所以,當好你的縣長,做好你該做的事,知雄守雌,知白守黑,不要總想做大事,出大成績,那種成前任未成之功,舉前人未竟之業的想法,我個人覺得,都是很幼稚可笑的,有的時候弄不好還是癡心妄想的。”
吳冠奇說完,意味深長地看着他。
這一刻,彭長宜是徹底不敢小看吳冠奇了,他轉過身,打量了他半天,才伸出手,鄭重地說道:“貫奇,你太令我佩服了,謝謝你,不過非常榮幸地告訴你,我剛三源時,就有人這樣教導我說了。”
“哈哈哈,你就打擊我吧,好不容易在你面前高深一回,你還不領情。”儘管如此,吳冠奇也高興地裂開嘴笑了,他故意說道:“長宜啊,我來三源,能給你的只有麻煩,不會有其它任何對你有利的事,如果以上我擺活了那麼多,有一句話對你起到作用,那是你幸運,並不是我的有意而爲。”
彭長宜會心地笑了,不去點破什麼。也許,智者之間的交往就是這樣,誰都不把話說透,這樣給自己給別人都留有餘地,留有裝傻充愣的餘地,是最好的境界。
週五的下午,由於彭長宜惦記着丁一,早早就動身往家趕,快到亢州的時候,彭長宜給丁一打了電話,丁一接通後彭長宜首先問道:“小丁,你回家了嗎?”
丁一悶悶地說道:“沒有——”
“呵呵,沒回就好。”
彭長宜說完這話後,沒有聽到丁一的回話,他知道丁一沒有回家,肯定是一人在宿舍傷心呢,就說道:“我快到家了,晚上出來聚聚吧,我一會給小林和小許打個電話。”
“科長,我不去了,你們聚吧,晚上還要看書。”丁一說道。
彭長宜聽得出,儘管丁一語氣平靜,但是明顯地情緒低落,傷心是肯定的,這一點彭長宜充分理解,他故意說道:“嗨,你這人,太不給面子了,國家領導人路過我都沒有接見,我大老遠的回來就是請求你接見,你怎麼能這樣呢?”
丁一根本沒撿他這茬,說道:“科長,我真的要看書,沒有時間……”
彭長宜說:“你現在哪兒?在單位嗎?”
丁一說:“沒有,我在外面。”
“外面是哪兒?”
丁一頓了頓,說道:“科長,我掛了……”
“嗨嗨嗨,你怎麼能這樣,我還沒說完呢……”彭長宜正急赤白臉地說着,丁一就掛了電話。
嗨,你這個小死丫頭!敢掛我的電話?彭長宜就來氣,心裡想着,又重播了過去。
丁一再次接了電話,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
本來彭長宜還想吼她兩句,見她這樣,心,立刻軟了下來,他也沉默了幾秒種,溫柔地說道:“小丁,科長是特意回來的,我也想見你,也有許多的話要跟你說,今天我見不到你,心裡會不好受,我就在你們單位死等,見不見的你看着辦!”說完,也故意學丁一的樣子,不等她回話,掛斷了電話。
彭長宜不能不掛斷電話,他的心裡突然升騰起一股柔情,也有些難過,喉嚨出有些發癢,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看着窗外。
彭長宜照例先把老顧送到家,他便驅車直往廣電局,到了國道邊上的路口,他又給丁一打了電話,說道:“我到了,你出來吧。”
丁一這時才說:“科長,我不想見任何人,你讓我一人呆會吧……”說道最後,她的語氣裡有了明顯的哽噎。
彭長宜說道:“小丁,剛纔我就說了,我回來是特地見你的,不然真的抽不開身,我必須見到你,這樣,也給我自己一個交代,就算你成全我,怎麼樣?”
“可是,我眼下沒在單位。”
“你在哪兒?”
“我在上次咱們看夕陽的地方……”
哦,天,可憐的姑娘!肯定是她心裡難受,想江帆,想媽媽了,才一個人去了那荒郊野外看夕陽去了。
彭長宜在心裡感嘆着,說道:“好,你在原地等我,我馬上過去。”彭長宜說完,就掛斷電話,調轉車頭,直往亢州的西部疾馳而去。
眼下,時令已到了秋季,彭長宜一路向西,前方西天上,正是一輪褪去了耀眼光芒的秋日,在慢慢西沉,他完全可以想象,在萬馬河畔,一個柔軟的女子,沐浴着秋天落日的光輝,站在荒郊野外,對着她曾經熟悉的景物,獨自傷悲。他忽然想到了古人的詩句,“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是啊,斷腸人在天涯,說不定,此時遠在內蒙的江帆,也正對着天空發呆呢?也在眺望着亢州的方向,也在想着他放不下的人啊。彭長宜覺得,自己被江帆和丁一折騰的也有些“悲悲慼慼”的了。
果然,如他想象的那樣,當他開着車,來到了他們三人曾經來過的地方,就看到了丁一坐在河岸邊的沙丘上,因爲夏天的一場洪水,萬馬河畔明顯寬闊了很多,夕陽的光輝,溫馨而恬靜,田野的風,和煦而輕柔,天邊的白雲,早已經被染成了金紅色,在看沙丘上的丁一,靜靜地坐在那裡,頭上戴着一頂卷邊的遮陽帽,看來,她應該是在下班前就到這裡來,坐在這裡應該有段時間了。
彭長宜走近她,說道:“呵呵,不錯呀,放着班不上,在這裡幽思懷古,說說,有什麼感觸?。”彭長宜發現,自己這話說出後,才知道有些不合時宜。
丁一扭過頭,隨後站了起來,勉強衝他笑了一下,輕輕地說道:“感觸就是有些秋草人情。”
彭長宜愣了一下,想必江帆走後的日子裡,丁一肯定遇到了很多,甚至難免有些冷嘲熱諷,不然,她不會有“秋草人情”的感嘆,秋草逐日黃枯,人情也日益冷落衰敗,尤其在她那個環境裡,肯定會遇到很多很多。他故意笑笑說道:“呵呵,人不大,感觸還挺深。”
丁一幽幽地說道:“科長,其實,您就是不來,我也是準備回去了。”
彭長宜這才發現,她旁邊,倒地放着一輛女式自行車,肯定是沙地鬆軟,無法支住車子,她才把車子放倒在地。
彭長宜看着自行車,笑着說道:“這個車子是新買的?”
“是。上一輛又丟了。”
不知爲什麼,就連丁一這句沒有任何寓意的話,在彭長宜聽來都是有着某種傷悲的。彭長宜打量着丁一,肯定是剛纔自己在電話裡觸動了她,她的眼裡有些溼潤。
“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過小丁我可要提醒你,一個姑娘家,以後可不興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你看這個地方,到處是危險,四周青紗帳,眼前是奔騰的萬馬河,這裡什麼情況都有可能出現,劫匪小偷河神,那個都足以讓你遭遇不測,所以,聽科長的話,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千萬不要一人來了,如果想來,叫上雯雯,或者其他夥伴,這一點,你必須注意。”彭長宜嚴肅地說道,是啊,江帆走了,他可不希望丁一在有什麼閃失。
也許,彭長宜也沒有意識到,他剛纔的這話,竟然是一語成讖。
丁一沒有說話,而是環視了一眼那密不透風的青紗帳和靜靜流淌的萬馬河水,幽幽地目光裡,有些迷茫和空洞。
“走吧,咱們回去,今天我請客。”
丁一站着沒動,她仰起頭,看了一眼天邊的夕陽,說道:“科長,對不起,我不去了。”
彭長宜說:“去不去都得回去,天快黑了,露水下來就涼了,走吧。”說着,就彎腰把她的自行車扶起。
“科長,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去有人的地方,想一個人……呆……”她後面的一個字幾乎是嘴裡飄出來的,輕的像風,柔得像雲,沒有一絲力氣一般。隨後她低下了頭,隨手拉低了帽檐……
彭長宜一隻手扶着車子,說道:“小丁,聽科長的話,日子都是人過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就當某些人不存在就是了!”
“科長,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她擡起頭,兩隻眼裡已經蓄滿了淚水。
彭長宜也很難過,說道:“你必須做到,就當他是風,是空氣,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咱也從來都沒有碰到過他,他愛來就來,愛走就走。”
“我做不到……”丁一不停地搖着頭,她哭了。
彭長宜一陣心焦,說道:“有什麼不行的!如果你做不到,你就會痛苦,就會傷心,就會天天以淚洗面,就會對一切美好的生活提不起興趣,畢竟,他不是你的全部!幹嘛要跟自己過不去?咱們犯不上該不着!”
淚水,順着丁一那消瘦的臉頰流了下來,在她的臉上形成了兩條河流,反射出夕陽的光亮。
彭長宜不忍心看她這麼悲痛,就賭氣說道:“走,回去,跟我去飯店,該吃吃,該喝喝,犯不上爲了不值當的人在這傷心落淚!”說着,就拎起她的自行車,來到自己的車跟前,打開後備箱蓋,把後備箱的東西稍微歸置了一下,就把她的自行車放了進去。怎奈,後備箱的地方有限,自行車不能完全放進去,他又將後排座位放倒,這樣,自行車就可以完全放進去了。關上後備箱,回頭看見丁一還在原地擦着眼淚。
他走過去,說道:“走吧,露水下來了,你穿的太少了。”
丁一站住沒動,擡起滿是淚水的臉,問道:“科長,你能告訴我他到底是爲什麼嗎?”
彭長宜的心一動,想起江帆的囑咐和自己跟他發的誓,就說道:“小丁,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他有這個想法,我早就攔下他了,支邊,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相信他,肯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什麼迫不得已的原因讓他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科長,我心不甘啊….……”說到這裡,丁一再也控制不住,背過身去,哭出了聲……
看着丁一抖動的肩膀,聽着她那沉悶的壓抑的哭聲,他靠近了她,板過她的身子,把她輕輕攬入懷中,說道:“哭吧,大聲哭吧,哭出來就好了。”邊說邊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
儘管彭長宜的力量足以支撐住她的哭泣,但是丁一沒有扎到他的懷裡,而是低着頭,輕輕地靠着他的胳膊上哭了。感到有些頭暈,是啊,彭長宜說的對,就當他是空氣,是風,就當他從來都沒有來過,也從來都沒有走過……可是,真的是這樣嗎?她分明來過,也分明走過,不但來了,即便是走了,也還是那樣強烈地佔據着自己的內心,讓她無法放懷,無法不牽掛,無法不去愛。每當一想到江帆支邊走的事實,想到自己有可能這輩子也見不到她了,她就心如針扎般的疼痛,真的就想一閉眼,投入到萬馬河中,然後,瞬間就能羽化升騰,飛到有媽媽的紅雲上,投入到媽媽的懷抱裡,從此,再也沒有了孤獨和悲傷,再也沒有痛苦和相思,該是多麼的幸福!興許,還能忘卻凡間的一切恩恩怨怨,還能駕着雲,飄到北方,還能見到他……
她的確這樣想過,的確這樣癡癡地盯着河水想過,不過,她到底沒有這樣做,因爲這個時候,她先後接到了爸爸和彭長宜兩個人的電話,爸爸最近給他的電話比較頻繁,除去週五必定打電話外,平時上班給她打的次數也明顯多了起來,如果說,這個世上真還有讓她眷戀的人,那就是爸爸了。
她強迫自己止住了哭泣。因爲,最近以來,就像彭長宜說得那樣,她幾乎天天是以淚洗面,無心工作,經常躲在宿舍裡不下來。而且,她發覺了來自身體裡的一個危險信號,那就是她只要一哭,頭就暈得難受,手就開始往一起抽搐,儘管她知道這是悲傷過度所致,但是她也不能任其發展下去,她對江帆還是抱有一點幻想的,因爲他在那首詩裡說道:“只要冬不雷夏不雪,只要地不老,天不荒,只要上有陽光,下有希望,我的心終將所往,因爲,有你的地方,再遠也是天堂……”
她總是有一種這樣的感覺,這句話是說給自己的。
這首詩,她早已經倒背如流,不知爲什麼,她總感覺他的離去有些悲壯有些迫不得已有些壯士瀟瀟的意外,並非出自他的本意,他肯定有着無法言說的苦衷,有着無法解決的矛盾,才選擇了這樣一條艱苦的路,才踏上這樣一次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