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宜坐在朱國慶對面的沙發上,看着他說道:“是啊,你說說咱們怎麼跟上邊彙報?”
朱國慶看了彭長宜一眼,他愣了一下,儘管想心裡很反感他這樣問自己,但表面上沒有表示出這種反感,因爲坐在他面前的是亢州的市委書記,他有權讓讓自己先說自己的意見。想到這裡,他說道:
“我們只能如實彙報吧,治理污染企業,總歸是沒有錯的,在這過程中,肯定會觸到一些人的利益的。我聽說那個鍍鋅廠,就有張懷的股份。”
彭長宜不動聲色地點點頭,他看着他,不知道他是想轉移他的視線,還是故意將戰火往別處引。他沉思了半刻說道:“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就好辦了,張懷是亢州的老領導,如今還在政協主席的位置上,這點覺悟他應該會有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抽時間我找他談談。”
朱國慶看着彭長宜,沒想到彭長宜現在練得如此老辣和沉穩,看來,自己低估了他。
彭長宜又說道:“這樣,咱們馬上開個會,全體班子會議,在家的有誰算誰,我先給錦安市委打個電話,彙報一下。”
彭長宜站起就坐在辦公桌前要打電話,朱國慶見彭長宜要打電話,也站了起來,說了一句:“好,我去通知開會。”就走了出去。
望着他走出去的背景,彭長宜拿起了電話,他只跟戴秘書長彙報了一下這個情況,他跟市長嶽筱彙報了這一情況,嶽筱強調,不要擴大事態,控制已經出現農民鬧事了,千萬不要再出現工人鬧事了,要做好安撫工作,要多體諒這些企業和工人,總之,要控制局面。
彭長宜嘴裡應着,但是他心裡有底,因爲他知道,這次工人鬧事,是絕對和上次農民鬧事不一樣,有着本質的區別,我都體諒,誰體諒我?但領導下指示的時候,你什麼嘴上都是要堅決照辦,底下就是有策略地執行。
十分鐘後,市委會議室,黨政兩邊全體班子成員無一人缺席,齊刷刷地坐在了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彭長宜掃了一眼大家,首先發言,他說:
“今天把大家臨時召集到一塊,也許大家都明白,就是開發區工人遊.行的事。原因可能有的人清楚,有的人不太清楚,甚至也有不清楚的人。這不奇怪,本來,年前開發區擬好了一個調整產業結構的實施方案,這個方案出來後,經過常委會上討論研究,最後一直通過。但是一直還沒有執行,就是考慮到年根底,做這項工作不合適,年後緊接着就是兩會,一直還沒有將這項工作列入到議事日程。不知這些人從哪兒聽來的消息,說市委和市政府馬上要採取強制措施,關閉他們的工廠,這樣他們就面臨着下崗,這纔有了他們這次的遊.行。既然這樣,咱們今天就再次研究一下這個方案,拿出最後實施的意見。下面,就請開發區曹南主任再彙報一下這個方案。”
於是,曹南就將準備進行的開發區產業結構調整的方案,從頭至尾彙報了一下,溫慶軒首先發言,他說:“這個方案我完全贊同,記得上次常委會上我就是第一個表的態。我爲什麼是第一個表態,因爲對開發區污染問題,我有切身體會。上級媒體盯着這個問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彭書記回亢州之前,我就接待過北京來的大報的記者,他們是接到羣衆來信後來的,人家有照片有證據,而且還到了這些企業的車間暗訪,我記得當時是我和範衛東兩個人,專門跑了一趟北京,好話說了一列車,又是塞紅包又是打包票,就怕把心掏出來讓人家看了,好說歹說,人家才答應暫時不做報道,爲這事,已經有好幾家媒體注意到了。到目前爲止,向上級媒體反映的不光是咱們亢州本地的老百姓,其中,也有閬諸豐順縣的老百姓,因爲咱們把河水污染了,直接影響到下游的灌溉問題。所以,我認爲,治理污染企業,怎麼做都都不過分,要知道,大報往出一捅,我們可就被動多了。所以,我再次表示完全同意這個方案。不過我也有個擔心,就是這麼多企業如果一旦停產,或者搬出,勢必造成今年開發區的利稅收入,所以,招商也要跟上腳步。”
姚斌說道:“溫部長說得好,前幾天,我跟着開發區的招商團去了一趟北京和天津,拜訪一些以前有意向但一直都在遲疑的企業,還去了一趟中關村,這些企業在考察了開發區後,當時都是因爲污染問題而沒有繼續談下去,所以,我認爲,如果把這些企業搬出去,或者整改達標,我們引來一下高新技術企業入住不是問題。”
曹南也說:“是的,已經有幾家搞軟件開發的單位有初步合作的意向,下面需要我們做的就是動員這些污染企業整改,或者搬出開發區。另外,也懇請在座的領導,這些涉及到的企業如果和你們有關係的話,希望市領導多做動員工作,我在這裡給大家鞠躬。”
說着,曹南站起來,衝大家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我說兩句。”說話的人是政協主席張懷。
張懷早就過了退休的年齡,但是他由於以前把自己的年齡改小了好幾歲,直到今天還在政協主席的位置上幹着,不過即便是檔案年齡,也快到站了,他人已經明顯出現了老態。
“開發區我有個親戚開的企業,這次在被清理範圍,我在這裡跟市委市政府表個態,這家企業的工作我做,無條件執行,而且,保證不跟市委市政府提任何要求,無條件搬出開發區,並且,年前就在做這方面的工作了,請市領導和開發區的領導放心,我張懷決不當絆腳石!”
彭長宜看着張懷,這位昔日的老領導,不知是覺悟原因,還是不想當別人的炮灰,居然這樣高調的表態,彭長宜不由地帶頭爲他鼓掌。
受到激勵的張懷情緒更加激動,他說:“彭書記剛回來主政,無論是作爲政協,還是作爲我張懷個人,都堅決支持他的工作,這一點我以黨性擔保,我也希望我們在座的凡是跟這些企業有關係的領導能以大局爲重,支持開發區搞好這次治污行動!”
曹南再次爲他鼓掌,大家也都跟着鼓掌。
彭長宜偷偷的看了朱國慶一眼,發現他的臉上有着掩飾不住的尷尬,想他剛纔還在自己的辦公室提到張懷如何如何,這會兒他肯定沒有料到張懷居然明確表態,無條件支持開發區治污工作,這一點,就是彭長宜都始料不及。
彭長宜決定在心理上乘勝追擊,他說道:“還是老領導,不但有大局意識,而且高風亮節,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我希望在座的領導,如果有親屬和這些企業有關係,就多做些積極的工作,協助開發區打好這一仗。”
朱國慶是最後一個發言的,他表態說:“無論是作爲政府還是我個人,完全同意開發區這個方案,並且無條件支持。”
會議進行到了中午12點多,機關食堂早就給領導們準備了午飯。這個會,彭長宜收到了他的預期效果,會上研究決定,成立以朱國慶爲組長、崔慈爲副組長的治理整頓小組,成立以姚斌爲組長、曹南爲副組長的招商領導小組,至此,開發區污染企業關停遷轉工作正式開始。
散會後,彭長宜和大家一塊走出會議室,準備去後院機關食堂用餐。這時,宋知厚接過他手裡的水杯和筆記本,看了他一眼,彭長宜覺得他似乎有話要說,就停住腳步,問道:“小後,有事?”
宋知厚看了看左右,說道:“馬文博在我屋等您。”
彭長宜想了想,說道:“不理他。”然後就下了樓,向後院走去。
宋知厚端着書記的水杯和筆記本,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馬文博趕快站了起來,說道:“散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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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彭書記說了嗎?”馬文博看着他問道。
“彭書記他們去後院吃飯去了,要不你也先回去吃飯,下午再來。”宋知厚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馬文博想了想說道:“我等他吧。”
宋知厚說:“你別等了,他一上午就沒得時閒,吃飯回來怎麼也得讓他休息會。”
馬文博想了想,搖搖頭,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出去。
望着他的背影,宋知厚也搖搖頭。這才鎖上門,也向機關食堂走去。
這場沒有任何徵兆和準備的遭遇戰,以彭長宜的勝利告終。丘吉爾說過:“世界上最刺激的事莫過於被打了一槍,子彈卻歪了。”
中午,吃完飯後,彭長宜坐在轉椅上,剛把腿翹到辦公桌上,盧輝就進來了。彭長宜趕忙將腿放下,坐好。
盧輝說:“累了就歇會吧。你這一天也夠嗆。”
彭長宜笑了,就從桌子後面走過來,跟盧輝坐在沙發上。
盧輝說:“我就一句話,說完就走,如果下午不開會的話,我們就下去了,下午還能考覈一個地方。”
彭長宜說:“好的,這塊工作老兄多費心,有什麼多替我想着點。”
盧輝聽了這話很受用,尤其是經歷了上午的圍堵事件後,他就知道以彭長宜的性格,會這樣對他說這話的,他的心裡平衡了許多,就說:“這塊工作既然你把他交給我,就請你放寬心,我會做好的。”
彭長宜遞給盧輝一支菸,說道:“我很看重這次考覈工作,也想把我們這支隊伍全面梳理一下,還是那個原則,能者上,庸者下,所以,這塊工作任務很重,我爲什麼沒有弄兩個組,而是全交給老兄,就是想到你做過多年的組織工作,有經驗,交給你我放心。”
這時,宋知厚進來,他遞給彭長宜一盒藥。彭長宜奇怪地問道:“什麼?”
“金嗓子,我聽您說話聲音有點啞,就出去買的。”
彭長宜笑了接了過來,打開,含了一片,那種涼颼颼的感覺很冰爽,他忽然就想到了蘆根水,想到了陳靜……就把頭靠在沙發上……
盧輝見他有些疲憊,就說道:“小宋啊,給彭書記沏杯水,然後把門鎖上,讓彭書記到裡屋稍微休息一下吧,我也不坐了,你抓緊眯一小會。”
彭長宜笑笑,說道:“沒事,不累。”
送走盧輝,彭長宜的腦子忽然就想起了列寧說的話:友誼建立在同志中,鞏固在真摯上,發展在批評裡,斷送在奉承中。他不知道跟盧輝是否還能繼續他們早年間的友誼?
彭長宜走進裡屋,他躺在牀上,雙手枕在腦下,回想着今天發生的這一切,感覺有點像丘吉爾說的那句名言:謊言環遊全球的時候,真相還沒穿好褲子。
是啊,今天這事的確有點始料未及,連一點準備都沒有,甚至,他和曹南還有姚斌都沒有想好怎麼開始的時候,就出了這麼一檔子事,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決心是那些人幫助他下的,反而是他們推着這項工作在向前邁進。
這多少有些讓人啼笑是非,但卻是真實地發生了,他不知道那個隱形人該如何部署下一個回合,反正在這第一個回合中,他沒有撈到便宜,儘管,彭長宜今天的舉止言行不夠從容淡定,但是凌厲的氣勢,也給了對方一個下馬威。彭長宜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
公安局局長馬文博又來了,他沒敢敲市委書記辦公室的門,而是坐在宋知厚的屋子裡。
這個從市局刑偵科調來的公安局局長,顯然,在上午開發區工人圍堵市委大門的時候,突然失蹤,而且還聯繫不上,無論如何,都讓他解釋不清。這倒好,居然給了政委和副局長一個表現的機會,他懊惱不已。
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那麼,這個公安局局長在危急時刻,他到底去了哪兒?
今天早上,馬文博剛到單位,就接到朱國慶的電話,朱國慶說給他約好了那位推拿按摩的老先生,要他上班就過去,不然拿不到號。
馬文博肩膀扭傷了,用盡了所有辦法都沒治好,前兩天,他去朱國慶辦公室請示資金,他不敢用右手端杯,而是用左手,朱國慶才知道他的扭傷,就給他介紹了一位經絡推拿的老先生,但是這位老先生經常被人接走,馬文博去了兩趟都吃了閉門羹。
今天朱國慶給他打電話,告訴他老先生回來,讓他上班就過來,等馬文博趕到老先生家的時候,老先生家早就排滿了等候治療的人。馬文博一身便裝打扮,沒有人認出他是公安局局長,不大一會,朱國慶也來了,馬文博就迎了出去。
馬文博看見朱國慶後說道:“您怎麼也來了?”
朱國慶看了看這個寫着“中醫推拿”的牌子說道:“我腰可能是扭了,動動就疼,我是今天給他徒弟打電話,才知道他在家。”
“這是他家嗎?”馬文博問道。
“不是。這是他租的別人的院子,只要他在家,就總是這麼多人,我最煩的就是等的時間太長,無論是誰,到這兒都得等,排號,但他有不發號,你只能記住你知道前面的人是誰,你都不忍加塞。”朱國慶說道。馬文博來了興趣,說道:“這麼火?”
“你該說,這麼牛?沒辦法,儘管等的時間長,但值得。”
朱國慶說着,便進去,跟老先生打了招呼,老先生耳聾,衝他擺擺手。
馬文博和朱國慶就站在院子一角邊等邊聊。
輪到他們了,馬文博坐在椅子上,剛脫下一隻袖子,他的電話就響了,他接完電話後,剛要把手機裝進兜裡,朱國慶就說:“給我吧,我給你關了,老人是氣功點穴,咱們都關機,不然影響他發功。”
就這樣,朱國慶給自己關了機,也給馬文博關了機。
他們倆連等再加上治療,整整一個半小時,這期間,馬文博的電話一直在市長的兜裡放着,他也不好意思跟市長要,好像就他想着工作似的,不過他感到市長今天的確和藹可親。
等朱國慶做好後,馬文博從兜裡掏出四十塊錢,付了錢後,他們走出屋子,來到院子後,朱國慶才掏出手機,給了馬文博,他自己打開了手機,與此同時,馬文博也打開了手機,於是,他們從各自的電話裡,就知道了開發區工人圍堵市委的事。
朱國慶嚴肅地對他說:“快走,大樓出事了。”
馬文博的汗就下來了。
他絕對沒有想到,就在這一個半小時中,亢州市委、市政府大院就發生了這麼一幕。當市委書記被圍困時,他這個公安局局長卻突然失蹤了,儘管有朱國慶可以爲他作證,但是有人願意聽他的解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