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柔微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淡淡地道:“她們不過是使小孩子性子,你又何必氣成這個樣子?”
弦兒恨恨地看向那吵雜聲的方向,心中恨不得將那些項重華新納的姬妾一個個全掐斷了脖子,扔進池塘裡面餵魚。
弦兒走到了秦柔面前,跺腳道:“奴婢何止是氣,簡直是恨!奴婢說一句不要腦袋的話,陛下他,他對您實在是太太薄情了!想當年您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時候,那些他現在寵愛得要死的小賤人們還不知在哪裡玩兒泥巴呢!陛下他的舊相好息雅快要死了,他沒臉去請丞相,便來找您。而您二話不說就去了祁國,差點連命都搭進去了。可陛下又是如何回報您的?兩年多來,他幾乎都不曾踏進鳳藻宮,過節也只是差幾個沒名沒份的太監宮女,送幾樣寒酸的賜品。這裡雖是王后的行宮,可與冷宮有什麼區別? ”
秦柔睜開美麗而隱隱蘊着憂愁的雙眸,惘然地望着面前的神龕,道:“秦非已經不是雍國的丞相了。他現在是雍國人人唾棄的叛徒,是背信棄義的賊子。按照雍國律法,叛國罪應當株連九族。我是秦非唯一的親妹妹,本來是要被梟獸的。陛下沒有殺我,已經是莫大的恩澤。更何況,陛下還沒有廢后,更是對秦非府裡的人照顧有加。我們應該感恩,而不是抱怨。”
弦兒卻毫不領情,冷冷地道:“他那還不是想讓天下人都贊他寬厚仁義!秦先生叛國雖有罪,但也是情有可原的。若非陛下保護不利,害得他唯一的一對兒女被祁人擄作人質,他又怎麼會冒天下之大不韙?”
秦柔緊緊咬着嘴脣,垂下了雙目。
弦兒不依不饒,接着道:“這些也就算了。您雖是秦先生的親妹,但從來不過問政事。秦先生出了問題,憑什麼連您也要受此牽連?縱觀古今,有哪個君王撇下自己臨盆的王后不管不問,又有哪個公主王子從出生到滿歲,連見都未曾見過父親,甚至到了兩歲連個賜名都沒有的?”
秦柔霍然站起,高聲地道:“夠了!”
弦兒嚇了一跳,雖不再說話,但還是滿臉的憤怒。
秦柔顫抖着雙手,取了三根香插在香爐裡,重新點燃。復又跪下時,她的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淡然。
秦柔悠悠地道:“後宮的恩寵,往往牽扯着朝廷的權勢,眼下祁國大肆入侵,雍國南面大量城池淪陷。陛下若不靠着那些女子拉攏她們的家族,使得朝廷上下一心對外,雍國早晚會被祁國吞併。而造成這一切的禍源,恰恰就是秦非。陛下若再對我恩寵有加,又如何向在戰爭中喪失了親人的子民交代?”
弦兒想起秦柔所受到的委屈和不公平,不禁潸然落淚,恨恨地道:“爲什麼他們男人的那些事情,偏偏要扯到女人?”
秦柔望着剛剛燃起的香,也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低聲地道:“因爲我們不是權勢的主宰者。不過縱然是男子,又豈非只是被權勢利益操縱的可憐人?即使手握千軍萬馬,即使掌控萬里江山,爲了權勢,還是得不斷地去選擇,不斷地去放棄,不斷地去妥協。”
秦柔緩緩搖了搖頭,目中隱現出悲憫與痛苦之色,黯然地道:“大家都只是被心中所欲支配罷了。愛上了佳人,就被情愛所主宰。愛上了江山,就成了權勢的奴隸。芸芸衆生,又有幾個是自由的?我既然當初選擇成爲他的奴隸,又豈能怪他人? ”
弦兒嘆息道:“在世爲人真是太難了。”
秦柔道:“若能放下一切慾望,就不會有痛苦。可也只有身爲人,纔有可能選擇。”
弦兒道:“您天天在神龕前跪拜,莫非就是想要放下一切?”
秦柔睜開雙目,緩緩道:“不錯。我的確是想要放下一切。求個簡單痛快。只是,我依然放不下。”
暮色四合,轉眼已經入夜。照看公主的宮人們強打精神,好不容易送走了秦柔。她們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放下羅帳,並點燃安眠的沉香,接着各自睡在了公主的搖籃周遭的榻上。
雨意漸收,淋漓的雨聲慢慢停止,只餘下房檐的滴水聲和銀鈴的輕響。
宮人們的鼾聲也漸漸響起,絲毫沒有留意自窗外掠過的黑影。
房門,被緩緩推開一線。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迅速閃入房間,又將門輕輕掩上。他施展身形,如旋風般自看守宮人的榻邊一一掠過,手指快速將其睡穴點死,最後停留在了小公主的搖籃邊,靜靜地注視着她小巧而美麗的面容。
他深深吸了口氣,向她伸出了顫抖的手指,緩緩地撫摸着她柔嫩的肌膚。
熟睡的小公主被他的動作所驚,睜開一雙寶石般的菱形的大眼睛,一目不瞬地瞪着眼前的這個陌生人。
男子驚得退後了一步,見小公主只是看着自己,卻不哭鬧,心中漸漸安了幾分。他深深吸進一口氣,繼續伸出寬厚的手掌,試探地觸向她的臉。
屋外沒有月光,只是在離搖籃半丈外放了一顆夜明珠,但他還是將她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她生了一雙在女子裡極爲少見的虎目,眉毛也比一般女子濃黑,透着一股桀驁不馴的野性。鼻子高挺,鼻頭卻略圓,頗似祖母息縷依。而她的下巴和嘴脣卻盡得了母親秦柔的溫婉和柔和。即使只有兩歲大,已經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
男子越看小公主越愛,終於忍不住伸出雙手,想要將她從搖籃裡抱出,不成想,小公主竟然揮動着小胳膊,踢着小腿,開始反抗,最後居然放聲地大哭起來。
屋外響起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接着便有火光亮起,直直地奔向小公主的育嬰房。男子措手不及,只得將公主重新放回搖籃,自己躲在了屏風後面。
秦柔推開房門,直直奔到了搖籃邊,抱起女兒,低聲安慰。小公主聽出了母親的聲音,立即止住了哭聲,一面甜甜地叫着,一面伸手夠母親的頭髮。
秦柔的眼睛有意無意地向屏風處一掃,心中已經瞭然。她轉身走到屏風前,一面輕輕搖着女兒,一面柔聲道:“乖思兒,好思兒。你是不是夢見一個身材高高的叔叔來看你了?不要害怕,他不是壞人,他是你的爹爹啊!”
躲在屏風後的項重華心中一暖,暗自道:“原來我的女兒叫做思兒。”
秦柔接着道:“你也一定很想爹爹對不對?其實爹爹他很愛你,但他不只是思兒一個人的爹爹,還是我們雍國的主君。他要做太多的事情,心裡有太多的無奈。可孃親相信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光明正大地來看思兒的。到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你說好不好?”
思兒沒有發聲,只是眨着一雙大眼睛,似乎是在迴應母親。項重華背靠在屏風上,雙目已經溼潤。
秦柔輕輕吻着女兒,眼淚順着她嬌嫩的面龐,打溼了襁褓,道:“無論你爹爹現在如何對我們母子,我們都絕對不能恨他。認識了你爹爹這麼久,娘相信他絕不是負心薄性之人。朝廷上有太多的利益紛爭需要他平衡,而朝廷外則又有數以萬計的子民仰仗他保護。他心裡很苦,很孤單,卻一個字都不能跟別人說。 如果我們母女都不相信他,他該會多麼傷心?”
項重華緊緊咬着自己的嘴脣,眼淚和血一起流進了嘴裡,又苦又鹹。
秦柔含笑道:“所以若是爹爹在夢中來看你的話,你千萬不要哭鬧。他只是想來看看你,抱抱你。”
她將女兒放回搖籃,站在原地,似是自語道:“思兒不喜歡別人抱,別人若想抱她,得先用小玩意兒哄得她笑了才行。”言畢出了屋子,將房門掩住。
項重華從屏風後出來,走到女兒身邊,取下手裡的戒指在她面前晃了一晃。她果然伸手將戒指緊緊抓住,格格笑得不停。
項重華小心翼翼地將女兒抱起,看了又看,親了又親,才放回搖籃,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鳳藻宮。是夜,他沒有再去新納的寵姬的宮裡,而是獨自一人悄悄站在離鳳藻宮不遠的一座小閣上,遙望着秦柔的寢宮,直到快天明才換裝上朝。
衆人見項重華神情倦怠,料知他定是遇到了煩心事,誰也不敢多言。
項重華有氣無力地抓過幾本奏摺,看過幾眼後,便隨手一扔,懶懶地道:“近日的洪災怎樣了?”
趙毅上前行禮,完畢後答道:“翼地大雨已經停止,房屋農田受損嚴重,所幸死傷不多。現在最發愁的是,如何安頓災民。祁國對我國大舉侵犯,多數的物資都被安排在了南方的前線上,實在是無力賑災。”
項重華憤憤地看了衆多朝臣一眼,不滿地問道:“那韓無慾當年留下的家底呢?別跟寡人說,錢都被你們敗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