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重華拍拍秦非的肩膀,笑着勸慰他道:“不要再多想那些過去的事情了,對了,月兒和仲兒已經被送回雍宮了,你個老小子可真是有福氣,有這麼一對難得一見的聰明孩子,”
秦非有一些驚訝,道:“你已經見過仲兒和月兒他們了嗎。”
項重華道:“我留仲兒和月兒他們在身邊住了幾天,說起來啊,可真是有趣得很,仲兒的個性既不像你,也不像阿若,倒是有幾分像阿若的哥哥,這可也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外甥像老舅,可是月兒的性子則像是你和阿若的綜合體,這個小姑娘可真是不簡單啊,我們討論軍務時,她總是在一旁悄悄地傾聽,我一開始還以爲她只是湊熱鬧,結果有一次我隨口一問,小姑娘竟然說得頭頭是道,她長大了,一定是不讓鬚眉的將帥之才,”
秦非蹙眉數落着項重華,微微嗔怒道:“你怎麼能帶着孩子討論軍務,這豈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彭公和趙毅他們怎麼也不攔着你。真是太不像話了,”
項重華灑然一笑,道:“這有什麼的。魏起家的一對小子和雪兒乾脆住在了軍營裡,還有彭公趙毅和陳杰家的孩子們也來過一陣子,不過那些孩子,大都只是圖新鮮,只有魏起家老大和你家月兒最像那麼回事,”
秦非道:“魏起的長子孟昶年紀雖幼,但已經頗有大將風範,無論兵法武藝都極爲出挑,劉羲緯還曾懸賞千兩要他的人頭呢,”
項重華笑道:“他和你家月兒還真是一對兒,孟焱喜歡月兒喜歡得不得了,她可不止一次跟我提起賜婚的事了,我也只能跟她說,這事得等你這個當爹的點頭才行,”
秦非沉思了片刻,道:“還是等孩子大了,看他們的意思吧,”
項重華道:“你是不是又在擔心你們兩家聯姻以後勢力太大,怕我忌憚。秦非啊秦非,你這人就是心眼太多,你想想,你們兩人一個是我的至交好友,一個是我的小舅子,你們的子女怎麼可能和尋常貴族聯姻。難道我就這麼小氣。”
秦非心裡自有盤算,但不便與項重華直言,只是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擔心聖旨一下就無從改動,若是兩個孩子大了各自心有所屬,豈不是要糟糕。”
項重華點頭道:“這倒也是,還是你周全,我一見到孩子們就高興得什麼都忘了,差點好心辦壞事,”
項重華因爲要與秦非演苦肉計,在宮裡時只能故意冷落自己和秦柔的女兒,後來更是親臨戰場,連女兒的面也見不到,他也只能將對女兒的思念移加到其他孩子的身上,聊以慰藉,這等痛苦,同爲多年無法與兒女團聚的秦非又豈能不知。
項重華嘆了一口氣,道:“我越來越想我的小思兒了,我走時只匆匆看過她一眼,她緊緊地躲在秦柔的身後,看我的眼神裡滿是恐懼和陌生,我真是一個糟糕的父親,回宮後,我一定要好好補償她們母女,”
秦非沉默了許久,才道:“秦柔聽得你此言也該心滿意足了。”
項重華想到秦柔,心中不由涌起萬種柔情,但隨即又升起無限擔憂。
覆滅祁國,打敗劉羲緯後,息雅是一定會被接回雍宮的。到時他又該怎樣安置這兩個女人。一個是魂牽夢縈的青梅竹馬,一個是生死與共的紅顏知己。她們爲了他,都付出了無盡的思念與韶華。他欠她們太多,也傷害她們太多。他究竟該何去何從。
兔飛烏走,轉眼又是寒冬。
雍軍徹底切斷了冶城一切輸送物質的通道,並掃平了各地支持劉羲緯的力量。百萬大軍齊集冶城城下,項重華王袍加身,由秦非親自宣讀對劉羲緯的三恨檄文:
昔日我雍之主以仁義爲念,救祁王於水火,約爲兄弟之邦,親善互榮。祁主背盟,忘恩棄義,犯我疆土,此恨一也。
祁王暴虐,以一己之私怨屠城戮民,肆其攘奪,天怒地怨,人神皆憤,此恨二也。
息族之女,系吾王眷屬 ,雖則顛沛輾轉,吾王亦不曾棄,兩情不渝。祁王昏庸,強霸息女。奪妻之恥,情所難堪。此恨三也。
欺凌實甚,忍無可忍,是以伐之。
適時天降大雪,冶城糧草竭盡,又無寒衣御冬,祁軍苦不堪言。而雍營也不急着進攻,只是每日在城下以美食厚衣誘惑祁軍投降。
鉛雲低低壓向山頭密佈的軍營,晚風凌烈,帶着嚴冬刮骨的寒冷,呼嘯鑽竄在瑟瑟發抖的士兵耳側頸領,軍營的帳外一團一團的生起了篝火。
祁兵幾乎無人回冰冷的營帳,而是團團圍坐在明暗不定的篝火旁相互取暖,絕望空洞地看着火紅的火舌舔舐着焦黑的柴枝,靜聽着篝火的噼啪的燃燒聲和北風的呼嘯聲。大家甚至連議論也很少議論,也許是因爲疲倦,更也許是因爲恐懼。
一聲慘叫聲刺破死水般的沉靜,幾個年輕的士兵不禁身軀一震,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茫茫夜色裡,利刃的寒光似乎一閃而過,也似乎什麼也沒有,許久後,副將軍按劍沉沉走過,身後的侍從提着一個大睜着雙眼的士兵的頭顱。一個細眼塌鼻的年輕士兵嘆了口氣,身邊的中年士兵則麻木地環着胳膊,一聲不吭。
“看來牛大哥他們成功地逃走了。”
年輕士兵壓低了聲音,道:
“三十個才抓住一個。”
說着試探性地看向中年士兵。
圍坐的士兵都裝作沒聽見,年輕的幾個卻略顯不安,眼神飄忽。士兵偷逃已經成了習以爲常的事情,雖然被抓住的逃兵難逃一死,但總要比凍死要強。何況負責捉拿逃兵的將領們近來也並不上心,頂多是一百個人裡抓上三四個,裝模作樣。畢竟誰也不忍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士兵被活活凍死。
何況,這是一場必敗的戰役。
中年士兵看向墨色的天空,似乎想在層層的密雲後尋找明亮的星星,乾結的血污泥垢塗滿了他的臉,卻掩不住沉沉的傷痛。
想當年,祁軍何等的威武無敵,所向披靡。但再威猛的虎將在手無縛雞之力的權臣帝王面前也只是貓,只需一個離間計,一度將祁國推上巔峰的袁柘便被輕易地棄之不顧,奔波而死。這位生前威名遠揚震懾天下的一代謀臣,死後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墳冢都沒有,只是用薄木棺材草草一裝,便葬入了亂墳崗。
沒有人理解那個神明威武的中興之君爲什麼忽然變得如此驕奢荒唐,大祁神話的製造者如今卻成了這赫赫輝煌的掘墓人。
是爲了息夫人嗎。那個傾倒四位君王,三度亡國兩爲夫人的絕代佳人。
落霞殿裡,華燈初上,暖意襲人。
一個婢女端着檀木雕花托盤,託着一個銀質酒壺和兩個酒杯盈盈走進暖閣。立在殿裡的宮人紛紛襝衽行禮,珠玉綴滿的衣裙和頭上腕上的金飾玉石雖不及她的價值連城,亦是價值千金,映着明亮的燭光閃爍耀人。
婢女輕輕將酒具放在綈几上,行禮退在旁邊。
息雅正在爲劉羲緯穿着盔甲。她穿了一件桃色廣袖曳地深衣,滿頭青絲簡單地梳成垂雲髻,渾身上下佩戴滿了五光十色的首飾,無論哪一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她的臉上則塗抹着濃濃的胭脂和白粉,宛如厚厚的面具,掩飾住了一切的喜怒哀樂。
息雅踮起腳尖,費力地把沉甸甸的頭盔爲劉羲緯戴上,頭盔和盔甲均被薰得香噴噴的,彷彿只怕隨行的將士聞不見她的“貼心”。劉羲緯的表情被遮在特質的鎧甲後,不辨悲喜。息雅嫵媚地一笑,和宮人爲劉羲緯一一穿着好剩下的鎧甲。
劉羲緯戀戀地看着息雅,一言不發,直到穿着完畢,宮人全都退下後,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息雅咯咯地笑個不停,順勢倒進劉羲緯的懷裡,娥眉一蹙,又嘟嘴輕輕地推開他,嬌嗔道:“好硌得慌。”
劉羲緯卻依然抓着息雅的手,眼神似笑非笑,道:“夫人想好怎麼脫身了嗎。”
息雅似有一瞬間的慌神,但很快恢復了往日的神態,她盈盈淺笑着,毫無在乎地撒嬌道:“大王戰無不勝,所向披靡,人家只需在這裡等就是了,幹嘛要脫身啊。”
劉羲緯乾涸的笑聲從厚厚的頭盔中傳出,顯得十分沉悶。
他淡淡道:“從寡人答應夫人放棄從冶城逃走的時候起,寡人便已經無路可退了。”
息雅自顧自地用自己精緻而昂貴的廣袖,擦拭着劉羲緯光可鑑人的金甲,嘴角揚起一個妖豔的笑容,道:“妾聽不懂陛下在說什麼。”
劉羲緯放開她的手,笑得既黯然,又悲傷。
劉羲緯道:“我知道項重華自然會來接你的。但是雍國的後宮也是是非之地,你萬萬不可大意。”
息雅嫵媚地一笑,微微側開了一下頭,迅速地翻了一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