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焦兩眼無神地坐在公交車裡, 思索着晚上能去什麼地方窩上一夜。
他以前待的工地出了重大事故,開不了工,三個月前工頭髮了最後一筆工錢,讓他們自謀生路。
城裡工作難找, 他已經四十多歲了, 雖然一身力氣, 但別人還是更想要年輕的小夥子。更別說他嘴還笨, 每次招工的人話問的一多, 他就結巴。
一起在工地上幹活的工友覺得城裡討生活太艱難, 有的已經回了老家, 也有人勸他也回去,別把時間乾耗在城裡。
可回了家就只能種地, 他老婆死的早, 家裡田地現在全靠老人照顧,家裡還有個正在讀書的女兒,光種地是肯定供不起她上大學的。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他唯一的女兒從小懂事, 讀書也肯花功夫,現在學習成績不錯, 在縣城裡的中學上學,唯一不好的是孩子的生活費住宿費對他而言是一筆大開銷,全家都靠他一人在外打工掙錢,這根弦時時刻刻崩着, 就怕耽誤了孩子。
爲了不讓女兒輟學,老焦只能咬着牙繼續在城裡堅持, 工棚沒了,他就租了個便宜的車庫先落腳。
本地的老房子有時候會把車庫當成普通房子租出去, 這種車庫雖然沒有窗戶,但高度還可以,放張牀放個櫃子,卷閘門一拉,就是一間獨立的小屋。
車庫冬天冷夏天熱,既不通風透氣,也沒有單獨的廁所,普通人是不會租的,但勝在便宜,總有爲了省錢不在乎這些的人。
工頭髮的“遣散費”錢不多,在找到新的工作之前,老焦覺得能省一點是一點。
工作找了一個多月,鞋都跑壞了一雙,靠譜的活兒也沒找到。好在以前在一個工地的工友在送外賣,賺的還可以,也想拉老焦一塊兒幹。
但跑外賣要自己買電瓶車,還要換個能裝軟件的好手機,雖然工友說能送他一個淘汰下的手機先用着,可電瓶車的問題還沒解決。
如果不買電瓶車,倒是也能租一輛先用,但是一個月光車子的租金就要五百塊,如果前幾個月賺不到什麼錢,扣除房租伙食費和電瓶車的租金,能不倒貼都算好的,還有沒有錢寄回老家都成問題。
老焦以前乾的活兒都沒成本,只需要花力氣,這是第一次要做這樣的“大事情”,少不得要猶豫一陣子。
偏偏屋漏又逢連夜雨,最近一處車庫失了火,裡面租住的租戶出了事,現在滿城的老小區到處都拉着“車庫不能租”、“租出車庫住人違法”的橫幅,他的房東也不敢再把車庫租出去了,退了他這個月的房租,讓他走人。
大概是覺得過意不去,通知老焦離開時,房東把自己兒子不用的舊健身包送給了他,讓他拿來收撿東西。
省的大塑料袋小塑料袋的提着,看着越發淒涼。
其實像老焦這樣的人,哪裡又有什麼家當?
幾件衣服幾雙鞋,加上所有能塞進包裡帶走的雜物,一齊將這個健身包填了個七七八八,就是他所有的財產。
沒有和房東爭執,接了那幾百塊錢,提着舊健身包走出車庫,老焦喜憂參半,滿臉茫然。
喜的是房東退了幾百塊,跑外賣第一個月租車的錢有了;
憂的是他又沒地方住了,如果再租房子,不但找不到這麼便宜的,剛到手的幾百塊還要被當成押金搭進去,又幹不成活兒。
招外賣騎手的勞務公司在江北區,老焦猶豫了好一會兒,拎着自己所有的家當,上了這趟去江北的公交車,開始思考這幾天是去睡公園,還是睡火車站。
“要不然天晴睡公園,下雨睡火車站……”
老焦在心裡漠然地想着,“這兩個地方都有廁所,也有免費的水可以洗漱,湊活一陣子,等外賣的活計跑起來,再去找個正經住的地方。”
他想的出神,完全沒注意到車子裡有兩個年輕人站了起來,更沒想到其中一個還站在了他的面前。
等眼前出現一大片陰影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擡起頭,看見了一個戴着眼鏡的小夥子。
還未等他說話,那小夥子就在他身邊蹲了下去,遞給他半頁紙片。
“我不……”
這樣的事情他也見過,有些是發小廣告的,有的是賣東西的,雖然公交車上遇見還是第一次,但他還是下意識的把這個小哥當成推銷什麼的“推廣員”。
可面前的小夥子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硬把紙片硬是橫在了他眼前,示意他看。
紙片上是一行遒勁工整的字跡,寫的非常端正,辨認起來十分輕鬆。
但上面寫着的內容,就挺扯淡了。
【你好,我是便衣警察,現在上車執行一項公務,需要您的協助。車廂後排一位身着花色襯衫的中年婦女攜帶炸/彈與危險刀具,隨時可能引爆炸彈,危害車上乘客們的安全,我需要您的協助,請幫我一起將她制服。】
老焦看到這裡時眼皮子忍不住抖了抖,表情古怪地看着面前這小夥子。
“你……”
他指了指紙片上“便衣警察”四個字,滿臉懷疑,“小夥子,你沒騙人吧?”
別覺得他是鄉下人就好騙人,現在當警察都要體檢的,這小夥子戴着眼鏡,還這麼瘦弱,哪裡像是便衣警察?
別又是什麼新型騙術,專門逮着老實人騙!
小夥子似是猜到他會有這樣的懷疑,於是乾脆湊到了他的旁邊,輕聲耳語:“你的包裡,有兩雙帆布鞋,一條藍色舊毛巾,軍綠色的褲子,幾雙鞋墊,用紅色塑料袋裹着的不鏽鋼碗和不鏽鋼筷子,哦對了,還有一包沒開封的抽紙,山寨的‘心相印’,中間那個字是想。”
小哥每說一句,老焦臉上詫異的神色便更甚一分,尤其說到“心想印”時,他更是不敢置信地打開了自己的包,快速翻找了起來。
當他從包裡翻出那包抽紙,見到中間果然寫着“心想印”,不由得目瞪口呆。
這些東西都是他早上匆匆收拾的,當時他沉溺在‘馬上沒有地方住’的噩耗裡,大腦一片空白,很多東西他自己都沒看,就全囫圇塞了進去。
比如那裹着飯碗的塑料袋到底是紅色還是白色,他就沒有印象。
還有這個“心想印”的抽紙,是他在工頭那裡吃散夥飯時,看到沒拆可惜,順手拿回去的,一直都沒有拆。
這都幾個月了,誰還記得是什麼牌子?
但這小夥子不但知道他包裡的每一樣的東西,甚至能精確的說出自己包裡東西的細節,這就絕對不是靠蒙了。
大叔雖然長得健壯又兇悍,但本質上還是老實巴交的單純性子,見到這幅情況,腦子裡就禁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我聽說有一種警察是專管技術的,什麼東西都查得到,全是高材生,難道這個小夥子就是那種技術警察,拿着什麼能照到人家包裡的東西掃過我們的行李?”
想到這,他心中又是一驚。
“完了!如果他們能掃出每個人帶的東西,難道這車裡真有炸/彈?”
一想到車上有炸彈,老焦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連臉色都變了。
“可,可是警察辦案,也要普通老百姓幫忙的嗎?”
他學着小夥子神神秘秘的樣子,也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問,“你們不知道多派點人上來嗎?”
“我們怕打草驚蛇……”
戴眼鏡的小夥子苦笑着說,“導致現在人手不夠,只能請車上的乘客幫忙。”
“那,那是要幫什麼呢?”
經過小夥子剛纔“露”的一手,老焦下意識地對面前的年輕人產生了一種敬畏,“我什麼都不會啊!”
小夥子笑而不語,把那張紙片翻了過來。
那頁紙的背後也寫着字。
【後排那個穿花色衣服的中年婦女隨身攜帶着一個高壓鍋,高壓鍋中有爆/炸/物,一旦拔出壓閥,高壓鍋就會爆炸。我們需要您和我們一起控制住那個婦女,抓住她的雙手或雙臂,保證她不能碰到任何東西。她的身上還帶着一把水果刀,在制服過程中有一定危險,必須要小心謹慎,最好不要給她掏出兇器的機會。奪下高壓鍋後,我們會把它丟出車外。】
老焦膽顫心驚地看完了這一大段話,盯着小夥子臉上的眼鏡,只覺得後背生涼。
和警察同志一起制服一箇中年婦女倒沒什麼,可關鍵是這個女的不但帶着刀子,還帶着炸彈啊!
車上這麼多人,這小夥子第一個就找上自己,他何德何能?!
“大叔,您幫幫忙……”
小夥子眼神裡滿是懇求,“這件事畢竟事關全車人的安危,這一車乘客老的老小的小,像您這樣既健壯看起來又可靠的沒有幾個,畢竟是咳咳……,真要出了事,車上人一個都跑不了……”
“我,我覺得我不合適,你不能找別人嗎……”
老焦緊張地直搓手,狼狽地迴避着“便衣警察”懇求的目光。
“不是我不願意幫忙,我家裡父母年紀都大了,老婆死得早,家裡還有個正在上學的女兒,一家老小就靠我了,萬一我要有個什麼事……”
他每說一句,小夥子眼中充滿希望的光芒便黯淡幾分,連蹲在那的動作都顯出幾分可憐巴巴的味道來。
“我知道了……”
他像是一隻被拒絕帶出門的大狗那樣耷拉下肩膀,試圖繼續說服他,“您,您其實可以再想想,這是救人啊,是件大好事……”
可說着說着,他自己也繼續不下去了。
讓一個上有老下有小,作爲全家倚靠的頂樑柱豁出性命去制服歹徒,說着是輕鬆,做起來卻像是道德綁架。
肖鶴雲不是聖母,可看着大叔一身洗得發白的外套褲子,還有那緊緊攥着包袋一臉猶豫的樣子,繼續勸說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那行吧,我找找……”
他正準備站起身,肩膀卻被人按住。
“小夥子,我聽說要是‘見義勇爲’,會拿到什麼獎金,是不是?”
老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眼神裡透出某種熱切,拉住了面前年輕人的袖子,帶着羞愧和赧然。
“啊,有吧……”
眼鏡小夥似是沒想到老焦會問這個問題,一下子有點懵。
“有多少?一千有嗎?”
想到自己現在馬上就要流落街頭的窘迫,想到再租不起電瓶車找份新工作就要被迫回老家種田的結局,老焦心頭一片蒼涼。
比死更可怕的,是窮。
聽到老焦想要的是錢,眼睛小夥明顯意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醒悟過來,從褲子口袋裡掏出自己的錢包。
“有的有的,我現在就給你一千塊。”
他飛快地從錢包裡數出十張紅票子,塞進老焦的手裡。
看到手裡真真實實握着的錢,老焦一咬牙。
“行,這忙,我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