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紅就打斷了嚴理文的話,說:“嚴叔,我們是不是來早了?”
嚴理文擡腕看了看錶,說:“七點四十二,早、點兒?也不早了,五點半下班,六點就吃上了,一個點兒還吃不完?你不知道,他們大部分現在不是長篇大套地吃了,上了菜,主陪講一杯兒,主客講一杯兒,特別好事的再講一杯兒,副陪就說話了。副陪敬完了酒,吃兩口菜,主陪就敬收杯兒酒了。這杯酒喝完,酒就喝完了,上主食,吃飯。這期間,該說的話,說完了;該傳達的意思,傳達過去了,就完了唄。也有喝上兩三個小時的,八、九點鐘才收杯兒的,那就等咱把第一撥兒送回家,再回來開他們的車。不過,我不願意拉第二撥兒人,那些人都醉得人事不知了,好打磨磨丟,被他磨嘰上,沒完沒了的,磨嘰的你晚上都做不着好夢!”
嚴理文又“磨嘰”上了。不過,乾紅這回沒有打斷他,反被嚴理文的東北話逗樂了。“打磨磨丟”,純粹東北話,是“磨磨嘰嘰”的意思。嚴理文比父親小三歲,卻是從小玩到大的,父親來到海衛,第二年,他也跟來了。以前,他們說話,乾紅不怎麼在意,在海衛上的小學、初中、高中,整天和海衛小孩混在一起,再聽父親和嚴理文他們說話,就挺有意思了。尤其上高中住校那三年,回到家,聽父親,或嚴理文這類父親的朋友說話彷彿進入另一個世界。乾紅有時笑他們,父親說,笑什麼,《紅樓夢》裡還有不少東北話呢。
嚴理文說:“你笑?碰上那樣的人,你就沒咒兒念(沒辦法)了!真是‘豆腐掉在灰堆裡——吹,吹不得,打,打不得’。我倒想,你一個小閨女家,幹‘代駕’能行嗎?不用說遇到壞人,就是遇到醉麼哈(喝醉了)的,或者是四六不懂的(不講理的),你咋整?打人犯法,不的話……嗨!我說你還是回京城上學得了,你爸,有我們呢,你的這些叔叔,一家一個禮拜抽出一天,就把你爸侍候得背復的(很好、完滿)!你不上學今後咋整?你還能總幹‘代駕’,還能侍候你爸到死?”
乾紅說:“我就這麼想的。”
嚴理文說:“胡鬧!你總要嫁人的,還能把你爸揣在兜裡嫁人?”
乾紅又翹起二郎腿,眼睛去看從桌上抓起的畫報,說:“我不嫁人。幹嘛非得嫁人?”
嚴理文指着乾紅,咬牙切齒地說:“這要是在家裡,我非抽你不可!”
乾紅收回腿,將頭探向嚴理文。
嚴理文一愣,說:“幹啥?”
乾紅說:“你抽吧,使點兒勁兒,要不,打不疼。”
嚴理文笑了,說:“先擱着你個賊皮子,哪天有空兒,我一總熟(皮匠將整張皮子做成皮貨叫‘熟皮子’。這裡是‘整治’的意思)!”
乾紅說:“趕早不趕晚,‘過午不候’啊!”
乾紅也用父親和他的朋友們常說的一句戲文回嚴理文。
嚴理文拿手指點搭着乾紅,說:“從小,你就皮了嘎嘰的(頑皮),上學上的,大發勁兒了。”
乾紅把身子收回去,笑一下。
乾紅剛要疊起二郎腿,一個服務生急急地走來,對嚴理文說:“嚴師傅,有個客人要‘代駕’。”
嚴理文站了起來,說:“哪兒呢?”
服務生衝樓梯看去,說:“他走得慢,一會兒就下來。”
嚴理文也去看,又急着向乾紅擺了一下頭。乾紅會意,也站了起來,和嚴理文、服務生一同向樓梯上看去。
不一會兒,從樓上走下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個子不高,理個平頭,發跡清晰,很健康、精力旺盛的那類人。男人穿着一件棕色皮夾克,敞着懷,一看就知道是剛穿上。他裡邊穿的V領羊絨衫是一件高檔貨。他看樓梯盡頭有三個人看他,他也往下看,不過,還是很小心腳下:每下一階樓梯,都像用腳仔細量好了似的。顯然,他知道自己喝多了,怕摔倒了。還有一階樓梯就下來了,他不下,一腳踩着一階樓梯,手拄着牆,對乾紅他們說:“你們誰去?”
乾紅上前一小步,說:“我,我去。”
男人盯着乾紅看。
乾紅說:“你認識我?”
男人被幹紅這句話問得怯起來,又慌忙掩飾,收回拄在牆上的手,盡力站站好,說:“認識?才認識。我是說,你一個……我尋思是他呢。”
男人指的是服務生。
服務生連忙說:“不是我,我開不了車。你忘了,我是樓上的服務生。”
男人拍了一下額頭,說:“你看我這記性,把你當成司機師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