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麼?”
把小紙條放入硯臺中,看着白潔的顏色被烏黑浸染通透,這才用筆尖挑着紙條出來,瀝瀝拉拉的墨色滴在桌面上,竟讓王平有了些作畫的靈感,乾脆挑着紙條在白紙上鋪灑,啓承彎轉之後,甩開紙條,用還不甚平整的筆尖開始在紙上描畫,少頃,一副寒江月夜圖就出現在紙上。
與其他類似構圖不一樣的是,圖中的主角不光是江和月,還有旁邊那嶙峋的怪石,看上去,就好像是在暗自覬覦什麼的兇獸,躲在陰影中,正在靜靜等待時機。
五日後,蔡子卜所率的隊伍先行回城,城外沒有迎接的人,只有一個宣旨的太監。
“若不是相國大人的阻撓,太后本想要讓百官出城相迎的。實在是可惜了,大人的這份功績。”傳達了乾泰殿晚宴的事情之後,太監多說了這麼一句話。
蔡子卜接過聖旨的手頓了一下,眼神有幾分陰沉,他這一趟出去冒了不少的風險,因爲想要“出風頭”,弄出口罩手套之後就非要親自接觸病人,險些真的感染上了疫病。並不是所有的流民都良善,在面對可能是疫病的時候,他們也會發瘋,如同得了傳染病的人想要傳染給別人一樣。
若不是蔡子卜身邊的護衛盡職盡責,先一步斬斷了那人的手,恐怕那人就會抓破蔡子卜的眼角,而留下傷口的話,誰知道那種看不見的細菌會不會通過傷口血液傳過來,饒是如此,自斷腕噴出來的血還是濺了他一臉,讓他回去之後洗了好久。
經過了這一次之後,蔡子卜聽話地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下面的人去辦,自己不再衝在最前線,只在宣講的時候露露臉,對着那些懷疑不信任的眼眸說出自己的“衛生防治疫病論”,一遍遍聲嘶力竭地喊,卻還是有人不聽,最後也只能聽從護衛的話採取了強制手段,這樣纔得到了預計中的成效。
知道理想和現實的真正差距有多大之後,蔡子卜也沉默了一段時間,但他覺得,身爲穿越者,身爲後世到古代的穿越者,他一定是有着某種使命在的,否則,那麼多人,怎麼就他穿越了?
至少,到目前爲止,他並未見到與他相同的人,那麼,作爲特殊的一員,他定然也會發揮出特殊的光芒,改變歷史,改變未來,哪怕爲此消失不見,也不枉此生。
溫飽之後,蔡子卜再一次回憶起了自己曾經有過的志向,愈發勤勤懇懇,耐着心把自己會的知識教給旁人,也因此獲得了潮州地方百姓的好感。在他離去的時候,也有幸見了一些人夾道相送的場面,但萬民傘還是不指望了,那些被水淹了的人家,連件換洗衣服都緊缺,又哪裡有多餘的布做什麼傘。
說起來,也就是電視劇裡常用這樣的梗,好像很感人似的,但真的想起來,那也是一筆巨大的花銷啊,至少,在他剛穿越過來的時候也是連衣服都沒有一件多餘的,布匹的價格可是不便宜吶,若不是爲了作秀,哪個那樣浪費?
潮州一行,有幸見到了真正的窮苦人是怎樣的,見到了那種生活的種種不堪之處,回憶自己的現在,蔡子卜覺得自己的思想都得到了一種昇華。
所以,這一次回來,人明顯沉穩了許多,即便聽說了這件事後,也只是稍微陰沉了一下臉色,並未有什麼更加明顯的表露。
小太監只瞟了一眼,便迅速地收回了視線,笑眯眯地拱手告辭,回去覆命了。
蔡子卜送走了小太監之後就先行回到了自己的府中,在書房待了很久,仔細回想歷史上這位相國大人的故事。
林陽的生卒年月都是名字後括號裡的起止年份,蔡子卜看書的時候從來不記,如今想來,記憶裡也是模糊的,不知道他何日故去。這位被女生譽爲“最帥相國”的男人出身微末,在當上相國之前也做過一些別的官。
但正如“英雄不問出處”,作爲歷史上的一員,他主要的功績評述都在相國的職位上,所以蔡子卜從未留意過他之前的事情,而之後,只有一句話記憶深刻“自吾之後無相國”。的確,從他之後,相國一職被廢除,相國的權力被分散到各個官員頭上,鞏固了皇權,加大了皇帝的權力。
而他的一生利弊也多在於此,利不用說,朝臣職責明確,皇權鞏固,弊的話同樣也是皇權鞏固,皇帝的賢愚直接影響到了朝政,不乏因爲皇帝愚蠢禍害忠臣乃至於亡國的案例。
後世評說,在有相國這個職位的時候,皇帝更多的是一個象徵,所謂的“士大夫與天子治天下”,這裡的“與”當做“給”來理解,士大夫給天子治理天下,那麼,天子做什麼呢?垂拱而治足矣。
作爲一個古代權臣,這位相國大人也免不了結黨營私,排除異己,一度挾天子以令諸侯,屬於權臣的極致了。這其中,就有不少後世有名的詩詞名人被他壓制成微末官員,更有些懷才不遇的鬱鬱而終的,足以讓這位相國在歷史上留下污名。
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實用主義者,不喜清談,不喜無爲,他完善了“責權到人”的科學管理法,細化了各個職位的各種工作職責,讓後世人都稱乾元朝能夠成爲盛世,多虧了這位權臣。
而“責權到人”的嚴苛也少不了有了一些苛政,以及某些後來被證實的冤假錯案,這些也都被算在了這位相國大人的頭上,成了後世貶斥他的理由。
總之,這位在歷史上就是一個褒貶不一的名人。
但,現在都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一個歷史上沒有的蔡子卜蔡太師會帶來什麼呢?一個知道歷史的穿越者會帶來什麼呢?潮州一行,蔡子卜以爲自己已經看到了改變,看到了歷史在向好的方面發展,若是繼續下去,他想,他一定可以開創一個盛世的,讓歷史上的乾元朝更爲輝煌。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這位相國大人支持便好,若是不支持,他也不怕和他對上,歷史已經證明,這位相國大人也不全然是正確的,而他,就要領着國家走一條正確的道路,跳躍漫長的封建制度,直接跨越到君主立憲制上,不讓後世再經歷末代王朝的悲哀。
其實也不難的,同樣是分權,只要建立了內閣就行了,用內閣去分相國的權,一切都和現在差不多,不同的是對於國家大事,再不是相國一言而決,如此,也就能免去一些錯誤的決定,集合大家的智慧,共創繁榮盛世。
主意已定的蔡子卜眸中露出堅毅的光芒來,簡單休息了一下之後,就換上了管家準備好的那套官服。清潔一新的官服被一件件換上,嬌俏的丫鬟用素白的手撫平衣領腰帶等處,眸中閃爍着某種瑩亮。對上丫鬟崇拜的目光,蔡子卜微微笑了笑,他知道自己是有魅力的人,而他也註定會成爲這個時代最有魅力的人。
想到宮中那位年輕高貴的太后,蔡子卜的心頭一陣火熱,離開這麼久,他真的很想念她了……再看眼前的小丫鬟,十四五的年齡,也就是剛上高中的年齡吧,讓他對這樣的少女下手,實在是太有恥度,反不如太后那般,正是一個女人最有魅力的年華。
想想古代的封建制度真是害人,那樣一位女子,明明還那麼年輕,偏偏就要爲已死的皇帝守寡,一輩子困在宮中不得而出,除了他,還有誰能理解她的寂寞悲哀呢?
靜了靜心,蔡子卜坐着馬車進了宮牆,他手上的金龍令有着自由出入皇宮的特權,而他特意早來一會兒則是因爲耐不住心中的思念。
這一日乾泰殿的晚宴並不十分吸引人,蔡子卜入席不久就退去了,太后也只是坐了坐就離席,諸位作爲陪客的大臣有幾分尷尬地看向相國大人,這等晚宴到底有什麼意思?
歌舞聲中,相國大人端坐如初,一張臉嚴肅得好像不是看到了妖嬈多情的舞女在拋灑秋波,反而像是看到了什麼反賊一般如臨大敵。
一向大口喝酒的大將軍也與往日不同,注意着相國大人的神色不說,還跟他多說了兩句什麼,往常的大嗓門好像被音樂聲所掩蓋,僅是一人之隔的大臣都沒有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
因爲兩人的一反常態,有幾個大臣也機靈了一些,不敢多喝酒,陪坐到了晚宴將歇,在大家都要準備走的時候,相國大人和大將軍聯袂起身,相國大人拱了拱手,道:“時日已晚,我等當去拜別太后。”
這一出實在是奇怪,以往的晚宴,皇帝也總是要先離席的,而之後大臣的散場無須刻意去跟皇帝面辭,只要對着大殿方向行禮就算了,這次怎麼?
好多大臣心裡頭都犯起了嘀咕,太后可是女眷,若是過去的時候人家睡了可怎麼辦?
等等,睡了!
環視席中諸人,除了幾個時機不巧剛好去如廁的,恐怕就只有蔡子卜這個晚宴的主角提前離席回去休息了吧?
有聰明的打發身邊人去看蔡子卜的馬車離去沒有,有些則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迅速跟上了相國大人和大將軍的腳步,準備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是臆想中的某些事情。
對於宮中諸事,因爲先帝英明的緣故,這些世家很少有人能夠插手,便是胡家,也只是通過粗使宮人察覺蛛絲馬跡做出推斷的,所以,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色令智昏”的故事。
一羣人浩浩蕩蕩地往太后寢宮而去,因爲皇帝還小,太后如今所在的宮殿還是皇后居住的正宮,從乾泰殿過去正是直行。一路上,早有大將軍的人馬提前清場,把那些不該於此時出現的宮女太監都悄無聲息地打昏了拖走,暢行無阻的衆人直接在相國大人和大將軍的帶領之下闖入了太后寢宮。
跟隨的史官這樣打着腹稿,“……直行無阻,(相國)大人與大將軍直闖禁宮,一屏之隔,吟哦*,大驚,曰:庶子亂禮!(太后)花容失色,掩面而退,(蔡太師)衣冠不整,昂然曰:情之所至,生死相許。”
被捉姦當場,無顏面對的太后遮住自己匆匆跑到後面內室去了,留下一個蔡子卜,自知無可辯解,只說情,不說禮。希望藉此得到瓊瑤式的理解。奈何,他身上沒有什麼光環,這一番謬論毫無作用,諸大臣各自嗤之以鼻。
大將軍聲如洪鐘:“我還真是從未見過如此恬不知恥之人,不過一面首爾,有何情可談?!”目光輕蔑地瞥了一眼內室,自太后匆匆跑入之後再無動靜。
“李氏女,寡廉鮮恥,何德爲後?”
這位太后當年算是繼後,是討好了先帝之後從妃子爬上後位的,這等情況放到其他人家,就是以妾爲妻,是斷不可能的,偏偏放到皇室這個最不講禮的地方,反而成了真。而當時在妃位上可以競爭的人着實不少,這位也是做了不少事情方纔能夠坐上皇后的寶座,乃至如今的太后。可是現在,千年道行一朝散盡,也不知她悔是不悔。
王平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做出此事的決定,他也是反覆想過的,倒不是想這是不是除去蔡子卜的好機會,而是想,藉此除去李氏一族能有多大的好處。
是的,好處。他看到更多的是這個。
垂簾聽政的太后一旦不存在,朝政上就少了許多掣肘。不得不說,這個時代的相國權力實在太大,大到他早已決定在他不當相國之後就取締相國一職,否則遲早會因臣強主弱而生出什麼變故。
——在能夠做到的時候,他還是願意維護和平的。
“哐當”,內室之中,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音,王平和大將軍沒動,自有人指揮太后的心腹宮女去內室查看,那宮女“呀”了一聲出來回稟說太后上吊自盡了。
與她一同入內查看的小太監沒吭聲,在他們進去的時候,太后娘娘纔剛吊上去,腿腳還在晃動,分明還有救,但……心底一寒,一聲不敢吭地跪倒在地,抖若篩糠,卻也知道這一次怕是逃不了一死了。
“哼,總算還要點兒臉。”用普通人都能聽到卻已經是放小了的聲音說了這麼一句,大將軍不甚滿意地皺起了眉。
“相國大人,這蔡子卜……”有大夫小心提起話頭,總在這兒僵持着也不是事兒啊。
“帶下去,聽候發落。”王平揮了揮手,讓人把蔡子卜堵着嘴帶下去了,所謂的“情愛論”,他真的是一點兒也不想聽到。
事情這麼快就處理完了,不少官員識趣地告辭離去,王平留在後頭,止住了大將軍的“陪葬令”。
“何必亂造殺孽,這些人也不知道什麼,留着吧。”
不敢先行離去的史官這時候上前來問:“相國大人,這事可怎麼記?”
“史筆公正,不爲尊者諱,不爲卑者耀。該怎麼寫便怎麼寫吧,能矇蔽一張紙,卻堵不住那麼多張嘴,總有一天會大白天下的事情,又何必遮掩。”
做的都不怕,他沒做的怕什麼?大晚上的不能早早睡覺,非要跟這些人演這麼一出“捉姦”的戲碼,王平都覺得自己“粗鄙”了,也不再多說,吩咐了一句便把所有事情交給了大將軍的人善後,保證皇帝安全是第一要務,而皇帝身邊的人也要換一換了。
這也是某種交換條件,作爲手握兵權的將軍,若是想要在不造反的情況下保住自己一門的富貴榮華,跟皇帝搞好關係是必須的,不然一個“莫須有”下來,縱然手握兵權,該死的也逃不掉。
王平離去後,大將軍也沒留多久,保證了皇帝安全,同時在皇帝身邊安插了幾個自己人之後,他也就離開了。
唯一從頭留到尾的史官顧不得疲憊,時刻關注着後續,最終在紙上寫下了這樣一行文字:
“……聖旨曰:以皇后之禮下葬……寒門子蔡子卜得蒙君恩,不思報效朝廷,蠅營狗苟,違禮無禁,按律當誅。惜其才華功績,免於死刑,貶去太師之職,流三千里。”
乾元初年,“蔡氏之禍”起源於此。
“夫君,那人明明犯了這麼大的罪,爲什麼不直接處置了他?”已經嫁爲人婦的胡芳華拋卻閨中的穩重,此時小兒女一般纏着英俊的相國大人詢問着蔡子卜逃得一死的原因。
王平微微一笑,說:“年輕人總會犯點兒錯,但他自身的才華還是有的,何不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呢?若是以後能夠於國有功,也不枉此時的輕判。”
真實的原因其實是王平的一點兒惡趣味,他想看看在逼到極致的時候,這位蔡太師能夠帶給他怎樣的驚喜,說不定,對這個時代也是有好處的,畢竟,他是後世的人嘛,總會知道些先進的技術?
林氏書院的百工可是缺少不少的技能書吶。——說到這裡,王平就忍不住遺憾,以前的世界中,他總有時候是在學習重複的類似的知識,並沒有去鑽研一些值得傳承的技能,現在想要用了,才發現以前竟然荒廢了那麼多時光,一事無成。
“這樣啊,夫君真是仁慈。”胡芳華這般說了一句,輕輕靠在王平的懷中,閉目感慨,何其有幸,與君執手。
窗櫺外,遠遠看着這一幕的林珍退了回去,“姑娘,不是要去書房找老爺的嗎?”丫鬟不解地跟着。
“父親正忙,還是、不要打攪了。”第一次體會到被繼母搶走父親的林珍心情複雜,勉強說出這麼一句之後再不開言,悶悶不樂地回去了。
多年後,已經嫁爲人婦的林珍在聽到有人說自家父親是奸臣,迫害了曾經的蔡太師之後,只猶豫了一下就信了,那個男人,或許真的更看重權勢吧。
想到自己的兄長,那位被父親以“不類己”而分家在外,明明是嫡長卻失了繼承權的兄長,想到自己的親弟,襁褓之中就失了母親,被繼母和父親一手培養的繼承了家業的不辨忠奸的親弟弟,林珍又是痛心,她怎麼會有這樣的父親呢?
也許,寒門之子想要出頭實在是太難,所以,他爲了自己的野心,爲了自己的權勢,才做出了這些傷人心的事情。
她想,她是不能原諒他的。哪怕她執意選擇的這門婚姻讓她也成了父親的棄子,不再被認爲是林家女,她也是不悔的。當年的事,蔡子卜,她的夫君,定然是被冤枉的,而冤枉的目的不用說,肯定是爲了權勢,也只有爲此,他的父親才能這般執着了。
兒女,親情,於他又算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