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鬱夏從公社高中回來,路上就發現社員們看她的眼神更復雜了,主要是羨慕,也夾雜着稀奇。
會覺得稀奇實屬正常,對鄉下人來說讀書是體面事,別說上大學,高中能穩穩當當畢業就算好的,在村裡頭,小學或者初中文憑的一抓一大把,不識字的也從沒少過。哪怕前些年放下鄉來的知青,半數以上就是初中畢業,等於說在紅星大隊上老鬱家二妹是最會讀書的。
別家孩兒瞧見數理化就頭疼,她輕輕鬆鬆能考滿分,學校領導還親自上她家去,當衆表揚鬱夏不說,還告訴鬱學農別糟蹋她的天分,好鋼得用在刀刃上,就讓她讀書,專心讀書。
哪怕沒親眼瞧見,社員們在聽說之後都感慨萬分,哪怕頭年恢復了高考,聽說那考試就像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這麼難的考試到她這頭咋就十拿九穩手到擒來了?
“這要是我家閨女,要我拿她當祖宗供起來也成!”
“人和人真是沒法比,想當初在隊上小學的時候,鬱夏和我家芳芳還是同桌。鬱夏都要上大學了,我家那死丫頭還不知道咋辦呢。”
“還能咋辦?看是招工或者嫁人,想法子擠進城唄,留在鄉下地頭能有啥指望?跟咱這樣窩囊一輩子?”
這兩天,婦女們說得最多的就是鬱夏,看看模樣好學習好手腳勤快的鬱夏,再看自家姑娘……當媽的自然不會嫌棄親閨女沒能耐,這不是嫌棄的問題,對比別人家前程似錦,自家這個看了憂心。
鬱夏沒去深究她們複雜的內心戲,別人同她打招呼她就客氣應聲,順着踩熟的村道回家,才進門就發現家中起了變化。角落裡堆了好幾樣新鮮菜,桌上還有花生瓜子,她進竈間轉了一圈,發現本來還剩一小半的米缸滿了許多,水缸裡還遊着幾條巴掌大的小鯽魚。
鬱夏琢磨不過來,想招呼阿毛來問問,轉過身就見着靠在竈間門口的鬱春。鬱春滿是複雜的招呼說:“你回來了。”
“大姐你在啊,媽擱哪兒忙呢?鬱毛毛呢?”
“都在大伯家裡。”
倒是挺意外的,鬱夏想了想,沒想起大伯家有什麼好事,問說:“是去幫忙的?”
鬱春扯了扯嘴皮,現在的情況正好相反,是三親六戚搶着給自家幫忙,只因爲鬱夏出息大。
鬱春想了想,上輩子鬱夏學習也好,不過她沒特別關心過二妹,倒不清楚她具體好到什麼程度,當時好像也沒有主任過來家訪這回事,在她模糊的記憶裡是這樣,但事情過了幾十年,細枝末節的東西真想不起來了。
她突然走起神來,鬱夏又問一遍,才聽她說:“老爺子讓咱上那頭吃飯,媽幫着張羅去了留我在家等你,知會你一聲。”
鬱夏點點頭,笑道:“有什麼好事不成?”
“……你學校領導昨天來咱家,說你二模又考了年級第一,家裡想慶祝慶祝。”
倒是沒料到,難怪家裡變化挺大,原因在這兒啊。鬱夏沒假模假樣說這成績不算啥,她想着回頭問問媽,看都有誰送東西來,先記住,以後慢慢還回去。同時又很感慨,這年頭民風真的淳樸,雖然人的劣根性不可避免,卻比未來可愛多了。
這麼想着,她衝鬱春笑了笑:“大姐你等我一會兒,我把東西放下,洗把臉咱們一塊兒過去。”
鬱春應了,她抄手看着二妹從缸子裡舀水,看她擰帕子擦臉,收拾好之後纔給門上落了鎖,姐妹兩人並排着往鬱大伯家去。鬱小弟蹲在院子裡玩,他最先看見人影,見着之後就蹦起來衝屋裡吆喝一聲:“阿爺!阿奶!媽!我姐過來了!”
老太太剛還唸叨着,聽到這聲麻溜的從屋裡出來,看兩個兒媳婦也跟着從竈間跑出來還兇了她們一臉:“有你倆啥事?湊什麼熱鬧?趕緊燒菜去!”
鬱媽是耗子膽,見着婆婆就慫,捱了說轉身就回竈間了,倒是鬱大伯孃,和老太太朝夕相處深知她婆婆只不過是刀子嘴,也沒怕,還跟到院裡招呼了鬱夏一聲,這纔回去接着忙活。
老太太每隔一週才能見鬱夏一回,心裡惦記得很,見到她之後眼裡就裝不進別人,拉着鬱夏打算回屋去說話,想問問她在學校咋樣,忙不忙累不累,考試還有多久,要不要準備點啥。鬱春心說兩輩子一個樣,老太婆這心就是偏的,她有點不是滋味,沒湊跟前去討嫌,提腳到附近轉悠去了。
鬱春走出去七八步,老太太還眯眼看了看她:“連個人都不會喊,喪着一張臉真是討人嫌。”
不用點名也知道她說的是誰,鬱夏挽起她奶的胳膊,哄道:“奶不是說有好東西給我?咱回屋吧,回屋說說話。”
老太太立馬忘了鬱春,笑眯了眼往屋裡走,到她那屋才從兜裡摸出一串鑰匙,打開半人高那個櫃子門,從裡頭取出一包花生牛軋糖:“你小叔不是招工進城了,前次回來了一趟,這是他帶回來的,夏夏你拿去,學習累了剝一個吃。”
鬱夏什麼糖果都吃過,倒是不饞這個,就推說還是分給幾個小的,讓大家都嚐嚐。
說起這個老太太就是一身殺氣:“你當他們沒嘗?讓他們禍禍去的還少了?一個個腦袋瓜不好使,嘴巴子挺會吃。”
那股子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沒等鬱夏來勸,老太太又高興起來,她跟着從櫃子裡取出一深一淺兩塊藍色的布,在鬱夏身上比劃比劃,說:“你量量尺寸,奶存着布,夠給你裁件襯衣再做條長褲,回頭等考上了咱家肯定要辦席的,正好能穿上。”她一邊比劃還一邊唸叨,說要弄個好看的樣式,鬱夏生得好,穿上一定精神。
相處了一段時間,鬱夏已經很明白她奶的作風,只要她奶拿了主意,你說再多結果總歸是不變的。
既然說再多都是白搭,那還能怎麼着?高高興興接受,道謝唄。
老太太心裡舒坦了,把兩塊布疊起來放好,又把櫃子鎖回去,然後才坐回牀沿邊,搭着鬱夏的手:“你爸媽都是老實巴交的,沒那個腦子,賺不來錢,你家能餬口他倆已經盡力了。不過夏啊,你放心,你爸沒錢,奶有錢,你別想着出去讀書開銷多大,奶早就準備着,準能把你供出來。”
家裡人都知道老太太有錢,她有錢是因爲她年年都喂着大肥豬,鬱大伯家的豬圈裡有四頭半大的豬,都是老太太一個人管的,每天打豬草煮豬食喂得勤快,這養豬嘛,規矩是養二留一,一半上交國家,她養四頭上交兩頭自己也能剩下幾百斤肉,家裡吃點,剩下的全賣縣城裡去了。
上頭是在打擊投機倒把,不允許倒買倒賣,自由市場還是有的,自產自銷誰也管不着。
再說過年那會兒甭管有錢沒錢總得吃口肉,這是習俗,那時候縣裡豬肉價格不僅擡高,有錢你也不定能買到,老太太年年都能收入一筆,她又沒怎麼開銷,存下來的錢供一個大學生估摸夠了。這年頭吧,學費不像後世那麼高昂,又因爲才宣佈恢復高考,全國的大學都在招收優秀人才,要說起來報名費書本費或許還沒有坐火車北上的路費高。
所以說讀大學這回事,鬱爸心裡沒底,老太太早有成算。
老太太有錢鬱春也知道,上輩子鬱春在城裡的開銷多半是她出的,鬱春進城之後不太省,除去報名費書本費她每個月能花二十塊錢,再加上進校時添置了不少東西,讀那幾年書給家裡的負擔不小。
祖孫二人又聊了一會兒,就聞到從竈間飄出來的肉香味兒,鬱夏問說:“這都五月份了,過年醃的肉還沒吃完?”
“哪能啊,不說天氣熱起來醃肉也放不住,過年那會兒我才留了多少?那會兒價錢好,能賣的都賣了!今兒個這肉是你大伯新鮮割的,咱家那四頭豬出欄還早。”鬱老太太牙豁子都笑出來了,她小聲對鬱夏說,“昨個兒你爺還跑了趟高家,叫他們留一條大魚,這頓菜色好,你多吃點,讀書多費腦子?沒油水兒怎麼行!”
早先就說過,高家是大隊上的富裕人家,他家有錢就是因爲陳素芳她男人很會打魚,她兒子高奎從小跟着學,也學到一手,頭幾年她家還打了條小漁船,每隔幾天下河一次,總有不少收穫,魚肉賣兩毛錢一斤,幹一趟就能掙不少,自家不缺肉還蓋起火磚房。
像這些天生天養的東西,誰打到就是誰的,高家能耐,該他發財。也有眼紅的跟着學了,收穫有,只夠偶爾打打牙祭,賣不來什麼錢。
也是因爲隊上有個高家,誰家饞肉了就上他家去買條魚,因是熟人收錢也不貴,這樣省了餵豬的力氣……這餵豬嘛不僅要上交一半,要是沒養好虧本也有可能。
鬱夏家中水缸裡那幾條小鯽魚就是先前高家賣剩了送來的,說是賣剩的,陳素芳裝木桶裡提來,看着新鮮得很。她說的是感謝鬱夏給高紅紅講題,讓鬱媽養缸子裡,魚小了點,沒啥吃頭,燉個湯來喝一碗倒是挺補。
鬱媽還想推辭,陳素芳留下東西就走,走出去幾步才招呼說回頭再來拿桶子。
今兒個送來鬱大伯家那魚也是又肥又美,老大一條,才意思意思收了塊把錢。
這一頓,桌上有三個肉菜,一個炒肉,一個紅燒魚,還有個鹹菜燉魚頭,鬱大伯孃還炒了兩個素菜,飯是紅薯乾飯,幾個小的沒上桌就流了一地口水,上桌之後吃得頭也不擡。鬱夏還是一樣斯文,她每盤都嚐了嚐,誇大伯孃手藝好,菜燒得噴噴香。
嘴甜的人總是討人喜歡,她大伯孃聽了就樂呵:“喜歡就好,喜歡就多吃點,也是難得這麼豐盛。”
老太太挑着最嫩的魚肚皮給鬱夏夾了一筷子:“吃,吃飽了再說,今兒個這算啥?等高考成績出來,我們夏夏真考上好大學,咱們整一桌更豐盛的。”
老爺子聽着吹了吹鬍子:“整一桌不夠,要辦席,咱們大隊還沒出過大學生,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他倆說啥鬱大伯都點頭,辦席好啊,考上了是該辦!至於大伯孃,雖然說鬱夏不是她閨女,那也是侄女,侄女有大出息,家裡其他姑娘也跟着漲身價,血親之間總能互相借勢的。
桌上人人都高興,要說不是滋味的大抵只有鬱春,不過她很快也調整過來,心說二妹越出色越好,她是鬱夏的大姐,到時候和高家說親也有底氣。
飯桌上總不缺談資,鬱大伯還在說這兩天大隊上都在羨慕他們家,家裡人走哪兒都風光,家裡有個會讀書的真好。鬱夏不搭腔,就聽着,鬱爸嘆一口氣:“二妹出息大,我心裡也舒坦,就是我和她媽沒本事,怕拖累她……”
“什麼拖累不拖累?食堂裡頭米飯幾分錢,素菜一毛,葷菜四毛,一學期也就能吃幾十塊。報名費書本費也用不了多少,咱們公社高中一年才三塊錢。”
鬱爸瞅他哥一眼:“那可是大學,大學能和高中一樣?”
“翻十倍那也才三十。就是火車票貴點,聽說從咱們這頭去京市硬座要好幾十。”
鬱春悶頭吃了一氣,這會兒才插句嘴,說是三十六。
一桌子人朝她看來:“大妹你咋知道?”
“……”重生來的有啥不知道?可這也不能明說,鬱春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多嘴了,含糊應道,“先前在繅絲廠上班聽說的,去滬市十九,去京市三十六。國家打擊投機倒把,哪能讓你輕輕鬆鬆全國跑?衣食住行裡頭最難就是出門,鬱夏要真去首都上學,恐怕過年也回不來,去來一趟的開銷能抵一學期伙食費。”
全家上下也是唏噓,鬱媽已經提前不捨了,那考上大學了不是好幾年見不着人?
“還是別走那麼遠……”鬱媽一張嘴就捱了婆婆的筷子頭,“你閉嘴吧,啥也不懂就會耽誤你閨女的前程,夏夏要真能考上首都的大學那就去!好好念,畢業之後分配個好工作,爭取把你和她爸接上京,那纔是招人羨慕的好日子。”
鬱夏點點頭:“我好好讀,也把爺和奶接上京。”
老太太笑得好不高興,她已經在心裡估算開銷了,火車票要三十六,吃飯一個月算十五,學雜費算四十,還要添置點東西,她還是保險起見準備個二百塊,後頭的再慢慢存,回頭一學期給鬱夏寄一次錢。
作者有話要說: 爲了寫這個故事我特地去求助了我爸,物價這些都是他給我說的,之前看別的文我一直以爲78年之前不允許私下賣東西不允許私人養大型家畜,還是我爸告訴我,買賣一直可以做,各地都有自由市場,不過得是自產自銷,不允許倒買倒賣。養豬是養二留一,一半上交國家,要是下河打了魚這種也是自己處理,不用上交。
物價水平是聽我爸說的,我媽是農村人,我爸是城鎮戶口,我爸全家在水運公司工作,爺奶解放前是縴夫,我爸是開船的,跑長江一線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