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章臺
時令已過冬至,進入三九深冬,天地雖如同往年一般嚴寒,卻是罕見的沒有下起大雪。俗語云,瑞雪兆豐年。而今歲如此怪異的氣候,似是與那天下大亂的兵荒有着莫名的聯繫。
天色剛矇矇亮,整片松林塬還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之中。離林弈等人駐地不遠處的章臺宮,如同一位籠着輕紗的嬌羞女子,在濃濃晨霧中透過密密麻麻的松林枝葉,隱隱約約露着一兩處飛檐屋頂。恰到好處的遮掩,流露出的那一絲神秘感,勾起了人一窺“芳容”的慾望。
林弈一早便起來,獨自一人站在軍營的矮牆之上,盯着這神秘的章臺凝神思慮着。自從他們進駐松林塬,由於一直忙碌着籌備子夜起事,連近在咫尺的章臺行宮都未能細細地去查探一番。在林弈進城時,鄭浩等人曾探過章臺,不過他們回報說,宮門緊鎖,又有近三丈高的城牆圍護着,他們只能簡單地繞着章臺外圍走了一遭,至於宮內情景便無法查探罷了。
“將軍,該用早飯了!”林弈聞言回頭,見鄭浩左手拿着一張三寸厚的大鍋盔,上面摞着一大方塊醬牛肉,右手拎着一袋水,不知何時上了矮牆。
“將士們如何了?”林弈接過鄭浩遞來鍋盔牛肉,邊大口嚼着邊問道。
“都已吃過早飯。按你的吩咐,我沒讓他們出早操,而是下令繼續補覺歇息,養足精力以備晚上的大戰!”鄭浩回道。
林弈點頭道:“今夜極有可能是一場惡戰!”略一停頓,心念一閃,問鄭浩道:“鄭兄可否願任中軍司馬?”對於一同從新安坑中爬出的生死之交,林弈私下一向以兄弟相稱。
鄭浩一愣怔,隨即拱手道:“但聽將軍任命!鄭浩不論職爵高低,只求能追隨將軍左右!”中軍司馬執掌一軍將令所出,雖是偏文之軍職,然卻是中軍大帳中相當重要的職位,對於一個百夫長來說那便是破格提升。林弈雖未升中軍大帳,但實則已經是此次勤王主力軍的統帥,慮及日後必須有自己的一班親隨,林弈便開始物色中軍司馬的人選。而鄭浩爲人剛正,寡言敏行,做事嚴謹,是爲中軍司馬的理想人選。
林弈點點頭,幾大口吃完手中的鍋盔醬肉,接過鄭浩手中的水袋,一昂頭猛灌一氣冰冷涼水,頓覺由內而外一陣激靈,大是暢快地長出了一口氣。吃喝完畢,便又轉身盯着遠處的章臺行宮一陣發呆。
“將軍,可要派人再去查探下?”鄭浩上前一步問道。
“這章臺宮寧靜得有些怪異,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之處。”林弈似是自語道,思忖一番回頭對鄭浩道:“你去請謝、陳二位將軍過來,還有胡兩刀、何敬、衛斌他們三個。”
“諾!”鄭浩轉身便要下去。
“慢着,你讓胡兩刀他們準備些繩索和戈矛頭。”林弈又吩咐道。鄭浩拱手答應了聲,便匆匆下了矮牆。不到片刻,謝、陳幾人便齊齊聚在矮牆頭,林弈指着不遠處的章臺宮同衆人商議,想親自查探一番。衆人均無甚異議,便一同出了軍營。
沿着林間荒草小路行了片刻,便上了一處高坡,坡前矗立着一道丈餘高的石柱,上刻兩個斗大紅字“章臺”!這章臺行宮活脫脫的一座小城堡般,聳立在高地之上。一圈有着小城樓小垛口的白石城牆緊緊環繞着,丈餘高的大石門緊緊閉着,出了門上還有道橫匾依舊書着秦篆體的“章臺”兩字,便再無其他花哨刻紋圖案,整座行宮粗簡厚重而又雄峻異常。
胡兩刀上前摸了摸大石門,一使勁猛推石門。可饒是他漲紅了臉,那石門依舊紋絲不動,氣喘吁吁地回報林弈道:“啓稟將軍,石門後怕是有機關上鎖,便是推來攻城車,怕也是無濟於事!”
林弈點點頭,對胡兩刀四個親隨下令道:“用索鉤,你們兩人一組,各自從宮門左右進入,但有異常迅速示警退出!”
“諾!”四人齊齊應聲道,便轉身貼近城牆,將綁好的簡易索鉤甩上城牆,勾住垛口,拭了拭勁道,便拽着繩索往上開始攀牆。這行宮許久未住人,城牆的石縫處竟長出雜草青苔,讓胡兩刀幾個大漢着腳處常常打滑,廢了好大一番氣力才登上了城頭。在城頭處朝林弈一拱手示意,這四人便兀地消失在城牆之後。
林弈與謝、陳二人在宮門處,指點着宮牆與地形,讚歎此處真乃易守難攻的險峻要塞。等了大約頓飯時間,心下正有些焦急之時,大石門忽然在一片嗡然聲中打開,隱隱還有鐵鎖鉸鏈的聲音傳出。胡兩刀四人的身影在門洞中顯出,林弈便與謝、陳二人快步上前。
原來這大石門居然暗藏機關,胡兩刀四人找尋許久,才由鄭浩在這石縫處尋出一個暗盒,摳出了機關按鈕。穿過門洞,便是城牆圍起的一處曠闊天井,一條花崗石鋪成、十步寬的石徑,直抵正對着門洞的一座大殿。殿高五丈有餘,左右連着城牆,宏偉非凡,殿前門廊,二十八根兩人方能合抱的大石柱,巍然挺立着,大殿殿牆上雕刻着各式各樣的神獸,有秦人崇拜的黑鷹,也有獨角獸等等不一而足。整座大殿莊重肅然,因了許久未開啓的緣故,似是蒙上一層薄薄的灰霧,如同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正低頭眯着老眼凝視着,走在石徑上的林弈等人。
林弈等人邊走邊四處張望着,未散盡的晨霧時而飄過宮城上方,一股探索神秘的亢奮,激盪在幾人胸中,除了戰靴踏地之聲及偶爾身上的甲片磕碰響動外,這章臺宮竟寂靜得有些慎人!
徐徐來至殿門前,林弈一點頭示意,胡兩刀與衛斌便上前,合力猛推那厚重的大殿石門。隨着一陣木石摩擦的嘎吱聲傳出,大殿內的情形赫然展現在衆人眼前。一道上等紅氈地毯鋪就的甬道,直通盡頭處九級白玉王階,王階之上,近丈寬的青銅王案靜靜排放着。大案兩側各有青銅鑄就的香爐排放着,只是早已沒了薰煙溢出。碩寬的王座上雕刻着精緻的圖案,遠遠的無法看清。大殿之中,除了幾排漆着金黃銅色的大石柱外,便空蕩蕩的無其他物事。
穿過通道,踏上白玉王階,林弈摸着佈滿灰塵的青銅王案,暮然間一股殘留的王者氣息,毫無徵兆地襲進林弈心間。林弈心下一凜,耳旁似乎隱隱傳來陣陣如黃鐘大呂般的大笑聲,直激盪着自己的魂魄,猛然一抽手,一切便又突兀地消逝了,恍如大夢般。林弈背上竟微微出了冷汗,大覺不可思議,開口低聲問身旁的胡兩刀是否有一樣的感覺。胡兩刀一愣,搖搖腦袋,直說甚感覺都沒有。林弈心下愈發奇怪,可卻想不出個所以然,索性便下了王階,四下查看去。
空蕩蕩的大殿,衆人也沒查看出一點有用的東西,便穿過大殿後門。一處比殿前天井還要寬闊上數倍的大園林,展現在衆人眼前。星羅棋佈的山石、各色花草樹木,羊腸小道穿行其中,婆娑的樹影背後,隱隱現着一些殿堂樓閣的身影,偶爾幾聲清脆鳥鳴從林中傳出,便再無他聲,寧靜幽雅得讓人有一絲迷醉。
林弈定了定心神,一皺劍眉沉聲道:“兩人一組,四下查探,但有異狀,呼哨示警!我單獨一組!”
“將軍……”鄭浩擔心林弈的安危,正待開口,林弈卻擺擺手道:“不必多說,速速查探,若無異常,便在此地會合!”
“諾!”幾人齊齊答應聲,便倆倆一組四散去查探園林各處去了。
林弈獨自一人沿着碎石鋪就的羊腸小道,徑直穿過瀰漫着清香的園林,來到一處閣樓前。閣樓佈局自是比不上大殿的宏偉,卻有着獨特的嬌小婀娜,一道鏤空雕刻着花紋的木門上,橫懸着一道牌匾,上書着三個秦篆大字“椒香閣”。林弈猜度此處大概是一秦王寢宮罷了。
輕輕推門而入,屋內的擺設卻是極盡古樸簡單,一張檀木圓桌,幾把圓凳,牆上並無花哨的字畫雕刻,更無炫目的珠石寶器的擺設。推門入了內屋,屋內物事盡如外屋一般簡樸,一張碩寬的大牀,一個簡單的梳妝檯上擺着一個佈滿暗淡無光的銅鏡,一張矮凳,一具上有幾個燈盞的樹形連枝燈盤,牀頭旁一個上雕一隻小雄鷹的香爐,此外便別無他物。
林弈在屋裡走了一圈,未發現有甚奇特怪異之處,正欲轉身離去,忽然眼中一閃,他看到香爐上那隻雄鷹的脖子,正彆扭地朝向南方。林弈心生疑惑,停下腳步細細查看那隻銅鑄雄鷹。細看之下,竟發現銅鷹的脖頸處有一道縫隙,上手一試,鷹頭似是有些鬆動。微微用勁之下,鷹頭竟被林弈擰向東方,一陣突兀的響動從牀底傳出,那張碩大的木牀竟開裂出一個方形大洞口。
林弈近前一看,洞口能容兩人並肩而入,下有一級級陡峭臺階通往幽深地下,臺階盡頭一片混沌黑暗,直像一隻怪獸張開巨口,等着獵物送入口中。
“寢宮裡竟設有如此機關!”林弈心下暗驚道,思忖片刻便出了屋門。到門廊處將手指放入口中,一聲呼哨清脆地破空傳出。
不到片刻,戰靴踏地鎧甲凌亂的譁然聲,四面聚來。“將軍?”胡兩刀等人匆匆趕來疑惑詢問道。
“你們可有收穫?”林弈卻先反問道。見幾人均搖搖頭,林弈一揮大手道:“隨我來!”
衆人進屋來到林弈發現的地洞前,一望那幽深的洞口,人人面面相覷。“將軍可要派人下去探查?”鄭浩問道。
林弈卻指着牀頭旁的那個銅鷹香爐,沉聲道:“你們速速再回各自適才所探查的房間巡視一番,看是否有類似的機關存在!”
“諾!”幾人一拱手,便閃身出屋。待他們再次返回此屋時,林弈已用圓凳木腿裹上梳妝檯裡尋來的破布,沾一層燈盞裡尚未全乾的猛火油脂,製成一個簡易的火把。衆人進屋時皆對林弈搖搖頭,示意並無收穫。林弈也不多說,只讓衆人依着樣子又做了三個火把。
掏出隨身攜帶的燧火石點燃火把,林弈便要帶頭進洞,一旁的鄭浩連忙攔住林弈,急切道:“地道不明,恐有機關埋伏,還是由屬下先行探路!”
“縱有刀山火海,又有何懼!”林弈微微不悅道。
“林將軍實爲我等三軍司命,如何能輕身犯險!”身後的謝、陳二將也紛紛勸道。
林弈冷靜思慮一番,這才隨了衆人之意。幾人商議,由什長鬍兩刀與衛斌前行十步探路,其餘等人隨後而下。
胡兩刀與衛斌人手一支火把,將佩劍抽出緊握在手,相互點頭示意下,便一前一後踏進地洞。待火把光亮下兩人長長的身影消失在臺階拐角盡頭後,餘下四人便在林弈帶領下,隨後步入這透着古怪的幽深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