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入關
戰國之時,秦國有四處關隘要塞最爲重要,北邊是九原與離石要塞,東南是武關,東邊即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關”——函谷關。這四處關隘要塞,尋常都會駐紮着秦軍的精銳主力。
歷來險峻的函谷關都被視爲兵家必爭之地,究其原因便是其獨有的地形優勢,巍然的關城卡在陝陌山塬與崤山的連綿羣山之中,且不似尋常關塞那般,矗立在山口,而是在峽谷入口兩三裡之後。入得關城之後,便是一條幽長曲折的峽谷,穀道兩側解釋高山峻崖,莽莽蒼蒼的將近一百餘里。穀道東起崤山,西至潼水渡口,被其一分爲二的高地名叫桃林高地,是上古神話中,夸父逐日大渴而死的地方,時人便稱其爲函谷。蜿蜒曲折的穀道,是從山東入關中的唯一通道。說其是唯一,是因爲除了通過這條函谷可穿過在崤山、桃林高地及陝陌山塬組成的一大片糾結盤桓的高原山地之外,方圓幾千裡之內便再無它途可進入關中平原。後世《水經注》雲:“(河水)北出東崤,通謂之函谷關也。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澗道之峽,車不方軌,號曰天險……巖險周固,衿帶易守!”此等難以逾越的廣袤天險,在戰國之時,便成了秦國用以抵禦山東六國聯軍的天然屏障。
商鞅變法之後,秦軍一鼓作氣收復了河西及函谷關等要塞。之後便對函谷關進行了一番修葺。諸如:加固關城,城牆全部改用大石條壘砌,關城兩側向山頂延展,山頂處添置烽火臺,關城之上更是佈置堆滿了防禦作戰所用的兵器、勁弩、木石等等。之後,秦孝公還下令向關城之內的軍營四周遷徙了一千戶老秦人。這些秦人不承擔任何徭役,平日裡除了種田狩獵之外,便是每年定時維護修葺關城,戰時與守軍一起抵禦外敵。如此之下,秦國硬是將函谷關修築完善得,直是固若金湯般,及至秦始皇一統中原之時,仍未有一國一軍能正面攻破險峻的函谷要塞。
林弈等人一路馬不停蹄,在行將日落之時,堪堪趕到函谷關前。遠遠地望見關城之上黑底白字斗大秦字大旗,林弈等人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因了山東戰亂,此刻函谷關前大道上早已無了人煙,關城銅鑄大城門也是閉得嚴嚴實實,唯有女牆垛口後,有一道道黑色身影靜靜矗立着。
如何進函谷關,是林弈等人路上一直在討論的問題。手下十二名將士七嘴八舌、意見紛紜。什長鬍兩刀漲紅着黑臉說,直接要求見關城守將,不讓過關,便挾持守將,強行入關。百夫長王建駭然道,萬萬不可,關城尋常都駐紮萬名步卒,一人吐口唾沫便能將我等淹死。另一個百夫長鄭浩沉思道,要不從關城旁邊尋覓小道翻過關城。什長何敬說,難,且不說關城向兩側高山延展十數裡,方圓數十里內除了一些猿猴能攀爬的小道外,幾乎是無路可翻越關城。聽得王建說,函谷關城有萬名步卒,林弈腦中便飛快盤算着如何將這支勁旅賺爲己用。此番回咸陽,他手上正愁無兵無將,若能賺得這一萬精銳的秦軍步卒,以秦軍銳士的戰力,咸陽那五萬趙高用來糊弄二世、只會狩獵捕人的所謂胡人材士,根本不足爲慮,林弈亦有底氣可大張旗鼓直入咸陽勤王。見衆人仍在爭論不休,林弈一甩馬鞭,喝道:“吵甚!按正常程序入關,直接求見關城守將,與其商談。若能說通守將則最好,若不能,屆時見機行事!”
衆人行至距關城一箭之地時,關城箭樓上便有人影來回晃動,一個洪亮的聲音隨即遠遠傳了過來,“關城已戒嚴,來者何人?”
“山東平叛大軍重甲步軍千長林弈,奉命回咸陽稟報山東平叛戰事!”林弈扯着嗓門高聲回道。
等得片刻,便見銅鑄關城大門嗡然打開,一隊黑衣鐵甲踏着整齊的步伐開出關城列在城門口大道兩側,一名頭戴皮幘的軍官騎着戰馬傲然立在道中。
林弈等人見狀便策馬上前。到得近前,見是一位百長鎧甲裝束的甲士,林弈一拱手道:“平叛大軍千長林弈,奉命回都!”
見林弈身着千長的將軍皮甲,那百夫長忙拱手回禮道:“卑下函谷守軍百長石山,請將軍隨我來!”說罷,撥轉碼頭在前面引導林弈等人入關。
林弈等人騎馬踏步跟在那百長身後,見兩旁的持戈甲士們人人精神抖擻、衣甲鮮亮,與林弈等人的破衣爛甲狼狽不堪相比,直是天上地下。然而林弈等人卻並未自慚形穢,他們是從山東戰場血戰拼殺、從死人堆裡爬回來的,身上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那股凌厲殺氣,並不是這些貌似整肅、未經大戰的甲士所能比擬的。自秦始皇即位秦王以後,六國已無力再合縱攻秦,函谷關便再未有過戰事,守軍平時也只是按時操練巡邏站崗罷了。而秦軍軍中將士歷來喜戰,以戰場殺敵爲榮耀,故兩旁豎立的甲士皆以崇敬的眼光,目送着林弈一行久經沙場的老軍!
經過城門之時,林弈目測着城牆厚度及其材料,心下慨嘆一句:“他孃的,若是我們那戰壕能如此堅固,便是老蔣再派十架、百架鐵鳥,也是不怕!”
進得關城,便見城內一片忙碌氣象。一隊隊甲士來回奔走,或巡邏,或搬運木石,或修理器械,一副大戰來臨的緊張畫面。那百夫長領着林弈等人,穿過忙碌的人羣,徑直來到守軍軍營轅門前,翻身下馬,與轅門前的守衛低聲交談了幾句,回身衝林弈等人一拱手,便又上馬回關城去了。
那營門守衛對林弈拱手道:“請將軍下馬隨我入營!”林弈朝身後幾位點了點頭,便齊齊翻身下馬,隨那侍衛長步行進了轅門。
過轅門行了大概有二百餘步遠,便見一座兩丈高的大營帳,營帳前豎着一根數丈高的旗杆,懸着一面秦軍大纛旗。守衛停住腳步,返身對林弈道:“請將軍稍候,容我去稟報一番!”說罷掀開布門進了營帳。不一會,那守衛出了營帳,恭敬立在門旁虛手一請道:“將軍請進!”
林弈等人魚貫入帳,便見帳內赫然坐着幾位千長模樣的將軍,似是正在商議事情。正案後坐着的是一位八字須山羊鬍子、方形臉、頭戴絳袙、身着細緻皮甲的四十出頭千長,兩旁依次各坐着兩位年紀稍輕的千長。見同是千長的林弈進來,這五位千長齊刷刷起身一拱手。林弈連忙跟着拱手還禮道:“山東平叛軍千長林弈,見過各位千長。”
“函谷關代理守將,千長孟坤!”正案後的那位千長朗聲道。餘下幾位千長也互報了職位姓名後,孟坤便請林弈在左手末案坐下,胡兩刀等人則簇擁着站在林弈身後。
“林將軍是從山東平叛戰場上歸來?”孟坤問林弈道,臉上帶着疑惑不解的神情。
“正是!”林弈早料到其必有此問,淡然點頭道。
“可是據我軍斥候密報,山東平叛大軍在殷墟已然全部降了盜軍,卻不知將軍等人是如何逃回來?此行回咸陽,不知又要稟報什麼戰事?”孟坤忽然緊盯着林弈雙眼,皺眉問道,話語間顯是對林弈等人極是不信任!
林弈神態自若地起身,向帳內的這五位千長正色道:“在下心知各位將軍對我等身份必有疑惑,請聽在下細細解釋。”接着便從鉅鹿之戰備細說起,一直說到他們如何來到函谷關。說到平叛大軍因大秦朝政癱瘓而無糧草後援,被逼無奈投誠楚軍時,幾位千長均是義憤填膺,孟坤面色沉痛地叩着桌案道:“若是章老將軍再有三月糧草,山東叛軍安能如此猖狂!”當聽到楚霸王項羽在新安坑殺二十萬秦軍將士時,幾位年輕千長不禁怒不可遏,紛紛拍案怒斥項羽道:“項羽可惡欺人太甚,簡直禽獸不如!”“黃毛猴子太卑鄙下作,有膽便與老子正面對殺試試!”“盜軍如此囂張,欺我大秦無人乎?”一時間大帳內竟羣情激昂,恨不得立馬開出函谷關與楚軍決戰,以報同袍血海深仇!
唯獨老沉的孟坤沉默不語,思忖片刻擺擺手,示意讓部下安靜聽林弈說完。林弈便繼續路上的見聞一併敘述,末了有意裝作不知此時二世已被趙高宮變逼死,拱手說道:“在下此番便是要回咸陽,將山東平叛戰事詳細稟報皇帝與李斯丞相,請皇帝下詔再調兵馬剿滅越發猖狂的盜寇流軍!”
孟坤正要接話,帳外忽然傳來一個尖細的聲調,“是誰要回咸陽面見皇帝和丞相啊?”拖着細長軟綿的尾音,只聽得帳內這些行伍大漢渾身起雞皮疙瘩。布簾隨之被掀起,進來個一臉白皙、嘴上卻無一絲鬍鬚內侍模樣的黑衣官吏,身後跟着幾名身着翻毛皮衣皮甲的胡人武士。
那黑衣官吏操着細軟的讓人渾身不自在的腔調,來到林弈跟前道:“本監軍聽說軍營裡來了幾個從山東回來的“逃兵”,便來看看,孟將軍可是這幾人啊?”
“是。”那孟坤似是不待見這位半男半女的監軍,一臉抑鬱地淡淡道。
那身材矮小、細皮嫩肉的所謂監軍,昂着頭瞧着七尺身高的林弈,卻見林弈並不正眼瞧他,白皙的粉臉一擰,咬牙切齒地操着尖細嗓門怒喝道:“大膽,小小千夫長見了本監軍,居然不行禮,着實放肆!”林弈斜眼冷冷一瞥,不屑地譏諷道:“末將從軍多年,從未聽說我大軍中還有監軍一職?敢問大人卻是從何而來啊?”
林弈冷冷的幾句話便把這位監軍大人噎住了,臉上一陣青紅皁白,細長的手指指着林弈連連顫聲道:“你,你,你……”氣得竟半天沒說出一句整話來。林弈身後的胡兩刀等人,也開始頻頻交頭接耳低聲嘲笑那監軍道:“什麼狗屁監軍,俺從軍多年就沒聽過這種狗屁官職!”“就是,還派這樣一個不男不女的傢伙來,讓山東叛軍知道還不得笑掉大牙!嘿嘿!”“我看啊,最多是個閹人,還來監我們的軍?我大秦銳士哪個不是響噹噹頂天立地的漢子,真不知他還是不是站着撒尿的主?”
一番冷眼碎語傳入耳中,那監軍頓時氣得一臉鐵青、暴跳如雷,對孟坤喝問道:“孟將軍爲何還不將這些逃兵殺了?難道你要包庇他們嗎!”卻見孟坤只是冷冷地回道:“本將正在詢問山東戰事,何來逃兵?何來包庇之說?”
“你!”那監軍被氣得又是一滯,隨即跳腳罵道:“好你個孟坤,居然你也不把本監軍放在眼裡。你不動手,本監軍自己動手!”隨即對身後的胡人模樣的武士喝道:“來人啊,給我把那幾個逃兵抓起來!”那幾個胡人武士聞言便要動手。
林弈身後胡兩刀等人見狀,立馬抽出吳鉤閃身護在林弈身前,那胡人武士連忙也抽出腰中彎刀,兩幫人在這狹小的軍帳內對峙,劍拔弩張,氣氛竟是一時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