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天色剛擦黑,綠衣領着鍾嬤嬤踏進鳳瑾的屋子。
“奴婢給陛下請安。”
鍾嬤嬤剛跪下,鳳瑾淡淡道,“免了,起來吧。”
這是鳳瑾第二次見到鍾嬤嬤,和上次一樣,鍾嬤嬤打扮得整潔爽利,低調樸素。
自從確定鍾嬤嬤後,無名再次詳查了她的資料。
鍾嬤嬤原名李思,年二十,十四歲入宮,說來也巧,正是鳳瑾登基那年入的宮。
一般來說,很少有宮女這麼大年紀才入宮的,可鍾嬤嬤情況有些不同。
她是定過親的,夫家姓鍾,所以才叫鍾嬤嬤,可十四歲那年成親前夕,夫婿被人殺害了,夫家和村子的人都說是鍾嬤嬤剋死了夫婿,鍾嬤嬤在村裡呆不下去了,這才入宮謀生。
“知道朕爲什麼選你嗎?”
“奴婢背後無人。”
“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爲你的能力,短短六年,從剛入宮的宮女,悄無聲息的爬到司禮部的主管位置,還不引起別人的嫉恨,整個司禮部一團和氣,你的本事不容小覷。”
聽了鳳瑾的讚賞,鍾嬤嬤臉上沒什麼變化。
“知道朕想要你做什麼嗎?”
鍾嬤嬤居然沉默了。
鳳瑾挑眉看了她一眼,“爲何不說話?”
“奴婢不敢說。”
鳳瑾心中一動,意味深長的目光掃過鍾嬤嬤的臉,“說吧,朕赦你無罪!”
“陛下想要一宮安穩……”
鳳瑾的嘴角微微翹起,似乎有些譏誚之意,可當鍾嬤嬤繼續往下說時,鳳瑾脣邊的譏誚褪去了。
“一宮,指皇宮,陛下想要一宮固若金湯,無後顧之憂,無外人覬覦,一宮盡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鍾嬤嬤口中的外人,不僅指裴琇,還指其他在後宮安插探子的朝臣。
鳳瑾的手指頓時收緊,銳利深沉的目光落在鍾嬤嬤身上,鍾嬤嬤卻像毫無感覺似的,面色毫無波動。
良久,鳳瑾收回目光,“你能做到嗎?”
鳳瑾以爲鍾嬤嬤會一口應下來,誰知鍾嬤嬤噗通跪地,“奴婢做不到。”
鳳瑾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冷冷道,“那你來做什麼?”
“來爲陛下保一宮安穩。”
鳳瑾止不住冷笑一聲,鍾嬤嬤又加了兩個字,“寢宮。”
鳳瑾神色陰沉,不發一言。
鍾嬤嬤始終低着頭,沉聲道,“不過,整座皇宮的安穩,奴婢雖然做不到,但奴婢想向陛下舉薦一個人。”
鳳瑾也知道以鍾嬤嬤的能力,沒辦法拉下裴琇的李成英大總管,是她爲難鍾嬤嬤了。
此刻,聽了鍾嬤嬤的話,鳳瑾嘆息一聲,“你說吧。”
“王全,王公公。”
“誰?”
鳳瑾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她沒看見鍾嬤嬤低垂的眼簾中,閃過一絲狐疑。
“王公公是當年先帝在位時的大總管,先帝駕崩後,他便辭了大總管之位,在京郊買了一棟宅子,閉門謝客,不問世事,整日醉心於賞玩古玩珍藏。”
一朝天子一朝臣,鳳錦年幼登基,什麼都聽裴琇的,裴琇把控前朝後宮,王全這個做法是最明智的做法,先主動把大總管的位置送給裴琇,然後閉門謝客,一心沉迷古玩,讓裴琇相信他真的無心世事。
王全當了那麼多年大總管,在宮廷之中,自然根基深厚,當年一走,看似倉促,其實一定早就把最重要的人手安排妥當,就算裴琇這幾年盯着宮廷,但國事繁重,牽扯了他太多精力,加上鳳錦對他百依百順,裴琇對後宮的掌控一定有遺漏。
不得不說,鍾嬤嬤舉薦王全,解決了鳳瑾最大的難題。
“既然如此,就勞煩鍾嬤嬤幫朕走一趟,去請動王全。”
鍾嬤嬤卻沒有答應,鳳瑾奇怪的看着她。
“王總管就算閉門謝客,也不時的有不速之客上門,就連陛下也曾漏液拜訪呢,好在王總管一心沉迷古玩,不願再理會那些瑣事雜事。”
鍾嬤嬤這番話說得晦暗不明,鳳瑾卻聽明白了。
王全離開這幾年,裴琇並未放低戒心,時不時的讓人上門試探,他是不是真的無心權勢了,裴琇甚至還讓鳳錦去上門試探過,幸好王全警醒,並未露出破綻。
鍾嬤嬤的提醒,讓鳳瑾心中一寒。
連女皇親自上門請他出山,王全都拒絕了,可見王全此人的心機實在深沉,修煉成精的老狐狸一隻。
“既然如此,朕親自去便是了。”
鳳瑾說着,瞥了鍾嬤嬤一眼,“你退下吧。”
鍾嬤嬤彎着腰退下,剛走出幾步,聽見身後傳來女皇幽幽的聲音,“以後說話別那麼拐彎抹角,直白一點,朕聽得累。”
鍾嬤嬤腳步一頓,恭恭敬敬的說道,“奴婢遵命。”
剛走出門口,綠衣便迎了上來,笑嘻嘻道,“嬤嬤可真厲害,面對陛下還這般冷靜從容,我第一次侍候陛下時,嚇得腿都軟了。”
“冷靜從容?”
鍾嬤嬤笑而不語,握了握綠衣的手,綠衣這才發覺鍾嬤嬤手心全是汗,呆住了。
“天家威嚴,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鍾嬤嬤說完這句話,往她的房間走去。
得知來了位掌事姑姑,闔宮上下都繃緊了神經,等着這位鍾姑姑新官上任三把火,可等了兩天,也沒見她有什麼動作,宮女太監們漸漸變得懈怠,開始有人偷懶耍滑,鍾姑姑也沒什麼反應,漸漸的有人犯錯,鍾姑姑照樣沒反應。
這下子,大家都知道這個鍾姑姑是個不頂事的,提了幾天的心全都放下去了,整個寢宮恢復原狀,偷奸耍滑的繼續偷奸耍滑,小偷小摸的繼續偷摸,嚼舌根的也繼續嚼。
綠衣見鍾姑姑什麼事情都不做,急得不得了,生怕她讓鳳瑾不滿意,撤了她的職位。
可讓綠衣驚詫的是,鳳瑾居然也什麼反應都沒有。
甚至在綠衣拐彎抹角的提起鍾姑姑的表現時,鳳瑾正在燈下看書,聽了綠衣的話連頭都沒擡,只是淡淡的說了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小綠衣,掌事姑姑的事由掌事姑姑去做,你就別瞎操心了。”
鳳瑾不聽這個,綠衣只得說起別的,“陛下,怎麼這幾天沒看見無名呀?”
鳳瑾翻書的手一頓,終於擡起頭來,微微笑道,“怎麼?你想他了?”
“那天看見他的腰帶破舊得厲害,奴婢給他做了一條新的,正想給他,可巧他這幾天都不在。”
看着綠衣俏麗嬌嫩的臉上,笑靨如花,鳳瑾心中微微一痛,她勾脣一笑,“他去執行任務了,你放在這吧,朕讓暗衛給他送去。”
綠衣脆生生的應了,轉身去拿腰帶。
看着她的背影,鳳瑾眼裡閃過一絲黯然。
十五六歲的少女,花朵般的年紀,嬌嫩美好,無憂無慮,任誰見了都會喜歡吧?
哪像她,已經一千多歲了,就算這副皮囊依然柔軟細膩,可那顆心早已經千瘡百孔,滄桑不已。
其實,綠衣和無名挺般配的,一個嬌俏活潑,一個偉岸冷峻。
她垂下眼簾,繼續看書,可書上的字不停的亂晃,晃得她眼暈。
鳳瑾深知,不是字亂了,是她的心亂了。
綠衣很快拿了腰帶來,笑盈盈的問鳳瑾好不好看。
藏青色的腰帶,繡着暗金色的竹葉,和暗衛披風上的暗金色印記特別相稱。
鳳瑾壓下心中的苦澀,笑了笑,說了聲‘好看’,便叫了個暗衛進來把腰帶給無名送去。
暗衛走後,鳳瑾再也看不進去,丟了書說要安寢了。
綠衣一如既往的要睡在腳踏上守夜,今夜鳳瑾心中煩亂,有些不願看見她,便讓她退下。
偌大的屋子裡,只有鳳瑾一人,她只覺得今夜的宮殿比往日更加空蕩蕩的,更加的冷,就算屋子裡鋪着地龍,身上蓋着最柔軟溫暖的錦被,她也覺得冷得刺骨。
在無盡冰牢吹了三百年的風雪,鳳瑾是最不怕冷的,可今晚,她居然覺得冷。
一個人影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龍牀邊,鳳瑾感覺到身後的氣息,翻過身來,正對上無名深邃的眼睛。
鳳瑾的心咚的一跳,剛想說什麼,冷不丁看見他腰間繫着的嶄新的藏青色腰帶,那上面繡着的暗金色竹葉刺痛了鳳瑾的眼睛。
一心的歡喜一下子消散得無影無蹤,她怔怔的望着那條腰帶,無名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輕聲道,“好看嗎?”
鳳瑾好一會才艱難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縷晦澀的笑容,“好看,綠衣的手藝果然好。”
無名眼裡的光芒剎那間全部熄滅,他猛地扯斷腰帶,隨手扔在地上,轉身就走。
“無名!”
鳳瑾叫住他,皺眉道,“你做什麼?這是綠衣辛辛苦苦給你做的!”
無名腳步停住,卻沒有回頭,冷冷道,“屬下不喜歡的,陛下休想塞給屬下!陛下若是厭煩了屬下,屬下會躲得遠遠的,再不回來……”
最後一句話,無名的聲音變得蕭瑟黯然。
鳳瑾怔住了,她想問問他,你不喜歡綠衣,你喜歡誰呢?
可是,她不敢問,她害怕問了就沒有回頭路了。
無名擡腳就走,鳳瑾大聲叫他的名字,可無名彷彿沒聽見似的,頭也不回繼續走。
鳳瑾怒了,厲聲道,“無名,你今晚敢走,以後也不必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