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鬆開掌心時,深藍色的沙子一點點從他的指縫中漏了出來,馥郁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門主隨手一揚,深藍色的星沙石沙子從臺階的最高處,洋洋灑灑飄了下來,落了馥郁一身。
馥郁怔怔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跟僵住了似的。
門主高高在上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紅脣輕啓,冷冷的吐出一個字,“滾!”
馥郁依然一動不動,門主的臉色漸漸冷了下去,蘇晚見情況不對,趕在門主動怒之前,強行把馥郁拽了出去。
一到外面,蘇晚語速飛快的說道,“馥郁,你傻了嗎?門主叫你退下。你還站在那裡不動?你是想和門主對着幹嗎?你知不知道門主有一萬種法子讓你生不如死?你……”
馥郁猛地甩開蘇晚的手,面無表情的朝前走去。
蘇晚愣了愣,剛想追上去,馥郁突然回頭,兩道殺氣重重,冰冷刺骨的眼神射來。讓蘇晚硬生生停下腳步,不敢再追上去。
馥郁出了死門地宮,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大街上晃悠。
大年初一,家家戶戶都在過團圓年。
馥郁卻只有一個人,年年如此,十二年了,她早已習慣,可今日不知爲何,心裡有些難受。
她進入死門時已經有六歲,與蘇晚不同,蘇晚還是個嬰兒時就被帶入死門,他對自己的父母家人都毫無記憶,他在死門長大,他也在死門接受各種訓練,成爲右使,他把死門當成家。
而馥郁還記得她的家人,她永遠記得那一個慘烈的夜晚,她被孃親從牀上抱起來。塞進竈臺裡,叮囑她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也不能出來,孃親的臉色很嚴厲,孃親一向是溫溫柔柔的,她從沒看見她這麼嚴厲的樣子,嚇得瑟瑟發抖,乖乖的躲在竈臺裡。
很快,她聽見門被人用力踢開了,很多人走了進來,她聽見孃親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似乎被人推倒在地上,她還聽見一個男人陰冷得跟毒蛇一樣的聲音,在跟孃親說話,“我的好妹妹,你居然躲了這麼多年,害得我好找,要不是你拿了一個玉指環去當鋪典當,我還找不到這裡來呢。”
玉指環?
她想起來了,馬上就是她的六歲生辰,她鬧着要買新衣裳,要買花戴,而爹爹剛剛摔傷了腿,把家裡的錢花光不說。還欠了不少錢。
孃親沒有錢給她買新衣裳,她不依,孃親無奈,拿了一枚玉指環去當鋪典當,換回來很多錢,給她買了新衣裳。買了珠花,還買了很多從沒吃過的糖果。
她從竈臺的磚塊之間的縫隙往外看,她看不見男人的臉,只能看見他腰以下的背影,她看見孃親跪坐在地上,滿臉是淚,不停的哭着哀求那個男人,“皇兄,大燕已經亡國了,我們好不容易纔逃出來,兄妹一場,你能不能就此放過我。讓我過幾天安穩日子?”
“放過你?你是大燕的公主,就應該爲了大燕慷慨就義,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而不是躲起來苟且偷生!”
“我只是個不得寵的妃子生的公主,父皇在時。我從沒享受過公主的榮華富貴,還日日被其他得父皇寵愛的公主欺負,爲什麼父皇死了,大燕亡了,就要我去承擔這些!”
“爲什麼?就因爲你姓軒轅!就因爲你叫軒轅婉!”
男人的聲音陰冷凌厲,讓躲在竈臺裡的她一聲也不敢出。
她聽見孃親淒厲的叫了一聲‘夫君’,鼓足勇氣往外看,她看見爹爹被人粗暴的拖了出來,像拖一條死狗一樣,臉上都是血,像是遭受了毒打。
“婉娘。”
爹爹啞着聲音叫了一聲孃親的名字,孃親淚流滿面的跪在男人面前,扯着他的褲腳苦苦哀求,“你放過他,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個老實人。”
“老實人?”
那個男人的笑聲陰森森的,馥郁看見一道寒光閃過,爹爹的脖子冒出刺目的血花。他死死捂着脖子,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流出來,瞬間染紅了他的手,爹爹瞪大雙眼,軟軟的倒了下去。
“夫君!”
孃親聲嘶力竭的喊了一聲,撲過去抱住爹爹的屍首。哭得幾乎斷氣。
馥郁死死捂着自己的嘴,不敢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好了,你的老實人夫君已經死了,現在乖乖跟我走,七年前,我就答應了匈奴的西可汗。把你送給他當大妃,他就助我復國,儘管你現在已經不是清白之身了,但想必西可汗不會太介意,大妃當不了,一個妾室還是有資格的,你好歹也是個公主。”
孃親抱着爹爹的屍首一直哭,彷彿沒聽見那個男人的話,男人有些不耐煩的下令,“帶走!”
孃親緩緩擡起頭,滿臉淚水,臉上的神情哀莫大於心死,“皇兄,我是你的妹妹,你居然把我送給野蠻人當妾室,難道在你心裡,就沒有一點兄妹情誼嗎?”
“兄妹情誼?爲了復國,我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可以送進皇宮,去那屍骨堆成山的地方,更何況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你以爲我叫你一聲好妹妹,就真的當你是妹妹了嗎?你也太高看自己了!不過是個不得寵的妃嬪生的公主而已,算什麼東西!”
男人冷笑道,語氣裡滿是不屑和鄙夷。
孃親笑了笑,笑容格外的苦澀悲傷。“我自然比不上皇兄身份高貴,是皇后生的嫡子,是大燕的皇太子,只是大燕都亡了二十年了,皇兄還以爲能復國嗎?”
“怎麼不能?如果你當年乖乖嫁給匈奴的西可汗,我七年前就可以藉助匈奴的兵力復國了!”
“匈奴狼子野心。你居然想引他們入北疆?皇兄,你瘋了嗎?”
男人冷冷一笑,“爲了大燕,我不惜一切代價!”
“到底是爲了大燕,還是爲了你的皇帝夢?皇兄,你心裡清楚!”
男人冷哼一聲,不再言語,讓手下帶走孃親。
孃親一動不動,在手下要碰到她時,她突然從袖子裡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狠狠捅入肚子裡。
馥郁死死捂着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她聽不見男人發出氣急敗壞的咆哮,她只看見孃親望向她藏身的竈臺,嘴角慢慢上揚,露出一絲溫柔的笑,似乎在叫她好好活下去,然後。孃親軟軟的倒了下去,倒在爹爹身上,鮮血流了一地,觸目驚心。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
馥郁拼命捂着嘴,不敢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從磚塊的縫隙裡。她看見男人憤怒的走來走去,指着孃親的屍首破口大罵,腰間繫着的一枚圓形玉佩隨着他的走動,晃來晃去。
她不記得自己在竈臺裡藏了多久,等被人發現時,她已經昏死過去。
是上一任的死門門主發現了她,並把她帶回死門。
自此,她在死門習武練劍,十五歲時,開始幫死門殺人,十六歲時,成爲死門的左使。
如今。她十八歲。
一切都已經變了,唯一不變的是,她始終不愛說話,也不愛女人愛的那些漂亮衣裳和珠花首飾。
“孃親,我要買珠花戴。”
女孩稚嫩柔軟的聲音,傳入馥郁的耳朵裡。拉回她飄遠的思緒。
她看見一個年輕的婦人牽着一個五六歲的女童,女童嬌滴滴的鬧着要買花戴,婦人溫溫柔柔的哄着她,女童不依,偏要買。
這一幕與十二年前的自己是多麼相似?
如果那時候,她沒有鬧着要買新衣裳,買珠花戴,孃親也許就不會去典當了一枚玉扳指,也不會暴露身份,更不會躲在那個窮山僻壤也被人找到。
也許,孃親就不會死,爹爹也不會死,他們一家三口還在一起。
眼淚慢慢從眼角滑落,十二年了,她第一次落淚。
馥郁覺得自己實在可笑,她快速拭去眼淚,從那對母女身旁走過,婦人溫柔的聲音傳入她的耳朵裡,“乖孩子,家裡的銀錢要拿來買米,還要給爹爹看病……”
“玉娘不聽,過年了,隔壁的姐姐妹妹們都有珠花戴,玉娘也要……”
馥郁沒有停下腳步,面無表情的往後丟了一塊東西。
冷不丁一塊東西落入懷裡,嚇了那婦人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塊銀子,婦人頓時滿臉喜色,不敢置信的咬了一口,居然是成色極好的銀子,足足有三四兩,夠他們家用上半年的。
婦人怔怔的望着那遠去的高挑勁瘦的背影,喃喃的說了聲:“多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