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的遭遇
天上的細雨,時落時停。深秋的寒風吹着落葉,偶爾有一、兩片通過風坪上空鐵網的縫隙吹進監房中。眼望着那幾片金黃色的落葉,令這一羣剝奪自由的人,感到生命的枯竭。一種死亡的陰影強烈濃罩着將接受命運審判的羈押的人羣。落葉雖然脫離樹枝消逝了,但來年的春天,樹枝還會重新發出新芽,使它的生命得以重現。然而人的生命呢?一理消逝,將是永恆的消滅,是不會有再次復甦的。
嚴友來冒着雨,將一片片的落葉撿起,很小心地衣襟擦試乾淨,凝視着一條條展開的葉莖,他是否同時想到了自己的生命也會同落葉一樣,將永遠離開枝頭,化成一片泥土?他將它擦乾淨了,小心地保存着,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眼,又藏入衣袋。
上午,所長張正彪將嚴偉提出了監房,帶到收審室後讓他坐下。這位看守所的老大,掏出一包環保型的白沙煙,遞了一支給他管教的羈押犯人。這種煙是新品種,嚴偉在外面時還沒見過。他問張老大它的價錢,張老大說同精品的白沙差不多。
張老大很溫和地先是問了一下監子裡的情況,有沒有人打他,後又問了他出事的經過,死傷情況,嚴偉如實地告訴了他。然後,張老大對他說:“嚴偉,叫你出來是你老婆有點事找你。你老婆講,你這次出事,她沒有將你女兒帶回來,將她放在你表妹家裡,也未給人表妹說實話。她還不想讓她們知道你出了事,她騙你女兒說,爺爺病了回來的。你有很第時間沒有給女兒 打電話了,怕她胡亂想。要你給女兒去個電話,你最好不要告訴她實情,以免影響她的學習,對你表妹也暫時蔭瞞一下。這是你老婆的意思。給,這是你表妹的電話號碼。”說着遞給他一張紙。
紙上沒有寫別的,可能是老大不允許她寫,只是寫了一個電話號碼。其實,嚴偉是知道表妹家的這個電話的,是老婆怕他記不起來,特意寫上的。嚴偉問:“到哪裡打電話呢?”
他已辦公桌上的電話,但不敢擅自去拿,故意問。
張老大沒有讓他用桌上的辦公電話,而是掏出了自己的手機說:“就用我的手機吧!”
嚴偉按着紙上的號碼撥能了電話。他不知道該如何說,怎樣控制自己的情緒,而使講話不帶哭腔。來接電話的正是自己的表妹白露,嚴偉對着話筒講:“露妹子,玉瓊交婉兒交給你帶,現在被家裡的事纏住了。她可能短時間不會回來。婉兒不太聽話,讓你費心了。”
表妹在電話的另一頭講:“表哥,姨父的病怎麼樣了,要不要緊,到底得的什麼病啊?”
嚴偉不能講真話,但也不善於說假話,他吞吞吐吐地說:“爸的病也沒什麼要緊的,你別耽心,不過,玉瓊還有別的事,一時半會的回不來,拜託了。”
“婉兒在這裡還算聽話,沒事就到蘇萍家去玩,比在這裡的時間還多些。你不要擔心。你們家到底還有什麼事?是姨父還未出院嗎?玉瓊到底要多第時間才能回來?我怕時間表長了,婉兒想媽了,我沒法哄。”表妹在電話中關心地詢問着。
蘇萍是嚴偉的鄰居,同妻子的關係相處得很好。孩子在家時,經常都到她家裡去玩的,蘇萍也很疼愛婉兒的,曾開玩笑說要認她做乾女兒。嚴偉對錶妹提問的到底發生什麼事,自己既不想騙她,也不能馬上告訴她,猶豫了一會,深嘆了口氣嚴偉說:“露妹子,怎麼跟你講呢!現在還不好講,等以後再告訴你吧!我現在有難,身不由己,只有麻煩你費心照顧婉兒了。婉兒在嗎?我想跟她說幾句話。”
表妹已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不對,焦急地說:“婉兒到蘇萍家去了。表哥,你到底有什麼難?你怎麼講話吞吞吐吐的?”
嚴偉回答道:“現在我還不好怎麼說,總之,我現在是遭了難,待以後再告訴你。露妹子,別問了,請原涼我,希望你替我照顧婉兒,拜託了。”
嚴偉迅速地掛斷電話,生怕自己再說下去會無法控制,會說漏嘴,會哭出聲來,剛剛幾乎就要說出來了。
他看着一直聽他說話的張老大,請求道:“張所長,我女兒不在表妹那,我還要打個電話,行嗎?”
“好吧!”張老大點頭同意了。嚴偉撥通了鄰居家的電話。在“嘟——嘟——”的響聲過後,接電話的是一個男孩。嚴偉聽出正是鄰居家同女兒年紀差不多大的猴兒子,虎了。
嚴偉說:“虎子,我是嚴叔叔,婉兒在嗎?叫她來聽電話。”
電話那頭就聽虎子虎聲虎氣的聲音在喊:“婉兒,快來接電話,是你爸爸打來的。”
“爸爸!”電話中傳來女兒甜甜的、嬌嫩的聲音。
“婉兒。”平安無事偉聽到女兒叫的一聲爸爸,淚水就充滿了眼眶,面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只是叫了一聲女兒的名字,嗓子眼便被堵死,說不出話來,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地淚水已順頰流下。
“爸爸,你怎麼這麼久不給我打電話,是不是不想女兒了?我可是天天想你啊!”女兒 的聲音還是那麼稚嫩、動聽,撒着嬌:“爺爺病了,媽媽也回去了,我一個人在這一點都不好玩,我想你們,你們什麼時候回來啊?”
女兒怎麼會知道,不是爸爸不約她打電話,不是不願意回去陪他,而是爸爸不能啊!他已被一扇鐵門無情地鎖住,同這個世界都已隔絕,要是現在能讓他回到女兒的身邊,他願意不惜一切代價。
“碗兒。”嚴偉努力想使自己平靜,想合自己不哭出聲來:“爺爺病了,爸媽有事回不去,你要聽姑姑的話,好好讀書啊!媽媽等爺爺的病好了,就會回來 的,你要聽話,要乖……”嚴偉哽咽着,已經說不下去了。
“爸爸,你怎麼了?你是在哭嗎?是不是爺爺的病很重,我也要回來看爺爺。”
“婉兒,爺爺還好,媽媽會回來 接你的。”
“爸爸,你要多給我打電話。婉兒好想,好想你和媽媽。”
“婉兒,我會的,我……”嚴偉終於控制不住,淚水滾滾而下,泣不成聲,張老大一反搶過了電話,關了機。
張老大關心地責備道:“不要再講了,再講哭的聲音就傳了過去,你女兒聽到不懷疑?她不也難受,小孩子一個人在長沙怎麼辦?”
嚴偉不說話,任憑淚水不斷地往下流淌。
“你也不要太傷心,你的事同他們犯的事是不一樣的,是過失造成的,所裡面會區別對待。你現在哭也沒用,出了事要勇敢地面對,哭能解決什麼問題?”張老大表示理解,對他勸慰:“別哭了,來,再抽支菸,平定一下情緒。”
張老大又詢問了一些嚴偉家庭情況後,將他送回了監子。
嚴偉回監後仍不能平復自己的心情,使自己平靜。當陳胖子過來問他:“張老大找你幹什麼?是不是有人來看你?”時,他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眼眶,他哽咽着回答:“沒人來看我,是用老大的手機給女兒打個電話,婉兒她想我……”
此時,他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不顧不管任何人,自顧自地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他發覺,自進來後,淚腺突然地發達起來。
“陳胖子,你有小屁股了嗎?多在了?”哭完後嚴偉問。
“有,三歲了。上次老婆帶他來看我,他還直揮着手呢!”陳胖子說。受嚴偉的感染,他的眼睛也開始發紅。
中飯前,張正東到了監門外。
“嚴偉,找我有什麼事?“張正東問。
“每天的煙都不夠抽,幫我買斤菸絲進來吧!”嚴偉請求道。
張正東有些爲難,但還是答應了:“明天我讓石頭拿進來。:”又問:“有沒有人敢欺負你?”
“沒有,他們都對我很好。”嚴偉說。
“沒有就好,有事再找我。”張正東講完話就走了。
中飯,送來的菜是水煮連菜。這各菜吃在嘴裡有點甜,還有點澀,滑滑的,軟軟的,一種難以下嚥的蔬菜,是當前農村都不再吃,只是用要餵豬的可以不停地將四周葉片,連續週期地與主柱剝離的的一種高產,易於種植的蔬菜。由於生長快,葉片大,能連續剝周圍的葉片食用,產量高又好種而受到農民的歡迎,種來餵養牲豬,節省飼料。這種菜在市場上是沒有出售的,只是前些年農村困難時,偶爾用來果腹或是吃了慣細糧、精食的城裡人,偶爾想吃的野菜,仰或是前些年召開憶苦思甜大會,吃憶苦餐所用的……想不到這些餵豬的菜葉,現在還是牢中人下飯的主菜。想到在這裡吃着豬食,不免毫無食慾,令人淚下……
自從調入十監後,嚴偉已難以有在十七監時那樣坐在上面吃的機會了。老五雖然將他睡到了前面,卻並沒有讓他坐在一起同吃,只是在嚴偉有錢時,讓他一起吃,有時陳胖子會舀些菜給他,大多數時間,他同其他人一樣去排隊打飯,吃着同樣的豬食。嚴偉再也不願意讓家裡送錢來。本來十元錢一份的菜,充其量也不過兩、三元,分到他也就幾角錢了。他知道現在家中正是用錢的時候。老婆沒有工作,以前一家都是靠他一個人來支撐的。如今,他被關在了看守所,已失去了一切的經濟來源,況且要面對巨大的經濟賠償。他不敢相信,從未經歷過大事。未爲家中經濟發過愁的妻子,如今是如何撐起外面的局面的?又是怎樣面對丈夫的入獄,衆多死傷者家屬取鬧所帶來的打擊,她能撐得住嗎?這些本不該由一個弱女子承擔的壓力,卻不得不由她來承擔了。玉瓊,你要堅強些,不要被這雙重的打擊面擊跨。
有一次,老五曾開玩笑似地對嚴偉說:“嚴胖子,你在這裡地位特殊。講你在上面吧!你不在上面吃,你不支使人,不知道如何用心機來維護自己的地位,不去打人,整人。說你是打手吧!你又不去打人,打人的時候你站着看,從來不動手。說你在下面吧!你又不幹活,不搞衛生,也沒人敢整你……在加緊的監子象你這種超然的人是沒有的,你不想整人,人家就要整你。這本來就是個人吃人的地方,要學會吃人不吐骨頭,沒有人會超針其外的……”
嚴偉心裡想:“自己的傷還未好,只好由着你,就算受氣也只有忍。一旦傷好,自然有一番龍虎之爭的。到時候哪能任由這樣胡作非爲的。”有這種想法的時候,嚴偉還是有正義鹹的。他的心還未完全染黑,還未變得那麼漠然。可是在後來,在裡面,他心裡面僅存的一點正義感也不復存在,也認同了弱肉強食的道理,也認爲:“你的是我的,我的是我的,我的你莫動。”的強盜邏輯是永恆的真理。他會看着別人被捱整受打的快意,強吃強要別人的衣、食爲應該。有在染缸中拿出來的白布嗎?
由於天氣變涼,所裡已同意改變被子的整法,不再將墊的蓋的都象棺材那樣堆在靠馬桶的那邊牆邊。所有的人都坐在光光的,冰涼的光板上。允許墊的可以墊在鋪上,不且再疊起,蓋的就疊在枕頭旁的靠牆邊,要求象軍營似的豆腐塊,必須有凌有角的。雖說這羣嫌疑人大多未受過軍訓,墊的蓋的被子都五顏六色,難以統一,經過練習,倒也將被子整得有棱有角,頗爲齊整。白天裡坐在墊腳石有被子的鋪板上,就比光光的木板上要暖各多了,由於成天的不活動,人就要變得要怕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