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 犯 父 親
“嚴偉,你出來。”正當嚴偉捧着法律書用變調的普通話對大家念《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按規定組織學習時,張老大打開了監門。嚴偉將書交給李林去繼續念,便隨同張老大走出了看守所裡的第一道路大鐵門,到了收押室對面的小會議室。只見妻子何玉瓊正坐在一張林制的鋪了暖墊的長沙發上,在焦急地來回張望。
“你們就在這裡談,抓緊點時間。”張老大說完後帶上門走了出去。
“玉瓊,你怎麼進來了?”嚴偉不敢相信。
何玉瓊站了起來,拉住嚴偉的手,眼中含着波淚,一同在木沙發上坐下:“我求了好多次張所長錐子才答應我來見你的。偉,你受苦了!有沒有人打你?”
“沒有,我在這裡面過得很好。”嚴偉搖頭說。他不想讓妻子再爲他在裡面而操心,眼望着妻子單薄的身體粉碎的面容,嚴偉的心揪緊,抑制不住心中悲愴,眼睛開始發紅,欠意地說:“玉瓊,你受苦了,瘦成這樣,是我害了你的。”
“莫咯樣講,哪能同你在裡面遭那麼大的罪相比呢!偉,先吃點東西,裡面難得有吃的。”何玉瓊阻止說道歉的話,從挎包裡掏出一雙筷子,又打開了面前的保溫盒,推到嚴偉面前:“這是我清早起來燉的,是一隻烏雞。你多吃點補補身子,你邊吃我們邊說話。”
一股濃郁的雞香,引發了嚴偉經歷隔絕的食慾。他夾起一塊雞胸塞進嘴裡,品嚐着妻子精巧的手藝,口味着她凝注了關心、體貼、真情的灌注。何玉瓊慈愛地看着丈夫象孩子般的吃相,相見的喜悅慘雜着即將分離的傷感在他耳邊娓娓地說:“偉,這些天在跑你的車,沒來看你。我來了好多回,但見不到你。她不容易張所長才答應今天來看你。我在外面租了間房子,離這兒不遠,離這兒不遠,每月房租100塊。有廚房和衛生間,餐廳和住房,房子還可以。我想老住在親戚家,還是不方便,要是回鄉下去,經常要往城裡跑,光車費比房租還要多,辦事更不方便。現在我們的車子還在跑,收入都被公司扣去還債了,每次都靠在站外面和路上撿些客,勉強保住路上的開支,也剛剛保住我的生活費。”
嚴偉挑出了一個雞爪,慢慢地咀嚼着。何玉瓊摧促他:“偉,多吃一點,選一些好的。看你的臉色這麼醋黃,也瘦多了。裡面的菜沒有油水,你太缺營養了。”
“我在裡面還有些吃,比其他人過得好些。”嚴偉有些後悔的懺悔:“前些天,我在監子裡打人了。”
“你幹嘛要打別人?”何玉瓊驚呼道:“在裡面本來就很苦,你幹嘛還要打人家?”
“我也不想打人,只要沒人欺負我就行。不過,那天我的情緒太惡劣了,失望的悲哀化成了怒火,要找地方發泄,才動的手,過後我也挺後悔的。”嚴偉說。
“我老在外面擔心你會被人打,人一進到那種地方,本身就是一種痛苦,你何必還要增加別人的痛苦呢?偉,你別打別人。想想自己在裡面好難受,答應了別再打架。那次到底爲什麼?“何玉瓊焦急地問。
嚴偉沉重地說:“玉瓊,我前幾天已經簽了逮捕證了,你知不知道?”
何玉瓊說:“知道。交警隊說這個事故他們處理不下來,要到法院去的,現在已經移交到了檢察院。”
“那取保是沒有希望了?”嚴偉悲觀地問。
“也不是沒有希望。在檢察院還是可以取保的。”何玉瓊安慰他:“我正在想辦法,到檢察院找人。我到過大隊長的家裡,他還是公安局的副局長,他是我們那邊的人,他愛人是檢察院的副檢察長、贖職局局長。她講你的案子不歸她管,她不好干預。不過,她答應運過問一下,能幫忙的話,儘量幫忙。”
嚴偉問:“你看檢察院取保的希望有多大?要講真實的,莫爲了安慰我哄我。讓我有個思想準備的好。”
何玉瓊答:“我正在找他們,提出申請,但他們沒明確表態。大隊長的愛人也沒給我回話。”
嚴偉悲觀地說:“那就沒什麼希望了,要判就讓他判吧!玉瓊,這幾天,所裡組織法律學習,我認真看了一下法律條文,象我這種事情要判三年以下的,也可以判三至七年。我想了一下,我是自首的,應該可以減輕處罰。要是能判三年以下,還可以判緩刑,判緩刑的話,也可以很快出來。”
“偉,你不要着急,不會判刑的。我一定想辦法。”何玉瓊自己開始急了:“我再去想辦法找人。前些天,我托熟人找過縣委的羅副書記。”
嚴偉問:“羅書記答不答應幫忙,他的態度怎麼樣?”
何玉瓊說:“我到過羅書記的家裡,他說:你的事情他很清楚,當時處理事故他也到了現場。你的事情要經過法院來處理的。他說:不違犯原則的話,他儘量幫忙。”
嚴偉苦笑:“他這只是官樣文章,應付你一下,並不想真的給你幫忙。”
何玉瓊說:“偉,我想你給羅書記寫封信,你的文才好,把你的情況跟羅書記講清楚,希望他幫忙,總比我笨嘴笨舌的好。”
嚴偉緩緩地搖了搖頭:“我又不認識羅書記,給他寫信有什麼用處?再說,我一個犯人怎麼給一個書記寫信?”
何玉瓊仍抱着一線希望不肯放棄:“偉,你就聽我一回話,說不定他會欣賞你,給咱們幫幫忙。他要是打個招呼,事情就不一樣了。”
嚴偉不忍拒絕妻子的要求,破滅她的希望,點頭答應道:“好吧!”
“玉瓊,長沙那邊有沒有消息?”嚴偉岔開話題,仍把希望寄託在老團長身上。
“還沒有。部長答應過同這邊打招呼的,應該會打吧。”何玉瓊回答,毫無把握。
“玉瓊,你再去找找他,抽空給他打個電話,或許他比較忙,把這事給忘記了。還是算了吧!別去找了,他要是忘記了的話,證明他根本記不起了,找他也不會真心幫忙的。官當大了,對於從前的事情。總是記性不好的,免得他爲難。”嚴偉猶豫不定,打算準備放棄。自己怎麼能爲了以前那件不指望回報的事情再去求人家呢?轉而問:“女兒現在怎麼樣?她還聽話吧!”
何玉瓊苦笑着回答:“媽媽到長沙去帶她了。那個傢伙這麼大了,一點事都不懂,不聽話,磨得外婆哭。媽媽在那帶不了她,準備回來了。”
嚴偉立即反對道:“玉瓊,那也要等她讀完一學期的書纔回來的好。別因爲我的事情耽誤了她的學習。”
“外婆在那帶她不了,我也不想影響她的學習,但有什麼辦法呢?只有先回來,在秀湖找個學校讓她插班了。”何玉瓊對此很無奈,說:“等她回來的時候,讓她來看你。”
雖然盼望見到自己的女兒,但又怕見到她。嚴偉說:“玉瓊,我在想,我怎麼去面對自己的女兒呢?她還那麼小,怎麼能夠接受我在坐牢的現實。在學校裡假如有人講她爸爸是坐牢的,小孩子要強,怎麼能接受?”
何玉瓊很理解丈夫的這種感受,眼眶開始涌出淚來急促地說:“偉,你千萬別這樣想。自己生的孩子,怎麼會不接受她爸呢!再說,坐牢又不是你一個人,也不是很丟人的事,你又不是故意的,想都沒想過會出這種事情。你莫想太多,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咱娘倆今後還要靠你的。”
嚴偉感到對不起妻子和孩子,充滿了深深的欠意:“玉瓊,是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家人,讓你們都跟着受罪。你看你,比上次來時更瘦了。我知道,你在外面奔波,不停地跑,比我在這裡更難,更焦急更操心,還要耽着我。一想到你們,我心裡就象刀割的一樣。”
何玉瓊又開始滴下淚珠來:“偉,別說 話了。夫妻倆要是不能共患難,那還算什麼夫妻?無論什麼事情,我都承受得了。只要想到你,什麼樣的苦我也能吃,什麼樣的氣我都能接受,只是盼你早點出來。”
妻子真誠表示,令嚴偉感動得淚溼,心中充塞着酸楚的甜蜜。他抓住妻子柔軟的雙手,緊緊地、緊緊地握在手掌中……
這裡張老大推門走了進來問:“你們談完了沒有?”
何玉瓊立即站起來,陪着笑懇求道:“麻煩張所長,再稍等到一會兒。”
張老大想了想說:“好吧!你們抓緊點時間,我還要有事。”
何玉瓊道:“謝謝所長,馬上就好,耽誤你了。”
張老大起了出去,出去時順手帶上了門。
何玉瓊坐下後再次叮囑道:“偉,你一定要給羅書記寫封信。不管有沒有用,都要寫,一定要答應了。”她仍不願丟失這一根浮在水面的稻草。
“好吧!”嚴偉點了點頭說:“玉瓊,有沒帶煙來?”
“有兩包煙,是我在外面散人用的。”
“快給我,裡面不準買菸了,沒有煙抽。有沒有打火機?”
“打火機沒有,下次給你帶個進來。”何玉瓊打開手包,拿出兩包煙遞給嚴偉。一包芙蓉王,一包精品白沙,嚴偉接過後,迅速在毛衣的衣袖中藏好。
“玉瓊,外面的事還得你多去跑動,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靠你了。你一個女人在外面太不容易了。賠了那麼多的錢,你是怎麼籌到的”嚴偉憂愁地問。
“錢的事你不要耽心,我到長沙去借了幾萬,在家裡親戚朋友那借了些。另外借了兩萬塊錢放在一邊沒動,是專門用來辦你的事的。”何玉瓊安慰道。
“借這麼多的錢,以後怎麼還呢?”嚴偉嘆息道。
“偉,我現在想得很開,錢是身外之物,不要過多地去計較。只要人在就是最好的資本。沒了人要那麼多的錢雙有什麼用處?只要你能出來,花再多的錢,欠再多的債我也願意,我也無所謂。我們吃幾年苦,慢慢還就是了。”何玉瓊很平靜,又問:“你要不要錢用?”
“暫時還不要。你上次放在劉所長那些錢,我還沒用。”嚴偉答。
“偉,你不要太節省,該加菜的就加些菜,別弄挎了身體。再給你兩百塊,好不好?“
“真的不要。玉瓊,你更要吃好一點,外面的一切都要靠你了。”
“偉,你愛吃零食,我買了此糖果、餅乾,你等會帶進去吃。分一些給別人,要跟裡面的人搞好關係。”
“恐怕帶不進去,所長不會允許的。”
“沒關係的,等會我求求張所長,他會同意的。你要保重,張所長來了。”何玉瓊依依不捨地站了起來。
張老大走了進來說:“算了吧!該進去了。”
何玉瓊請求道:“張所長,我帶了些吃的,讓嚴偉帶進去吃吧!”
張老大說:“不行,所裡規定不允許從外面帶東西進去的。”
“求求所長了。就只有一點糖果和餅乾。”何玉瓊懇求道。
張老大在塑料袋中翻動檢查了一下說:“好吧!下不爲例,有沒有帶煙、帶火?”
“沒有。所長請放心。”何玉瓊巴結地說。
張老大對嚴偉說:“走,進去吧!”
嚴偉望着妻子:“我走了,你要保重。”
何玉瓊含淚點點頭:“保重!”
回到監子後,嚴偉將帶進來的糖果餅乾往鋪上一丟,頭腦中一直在想着女兒要回來,要到這裡來看自己。他既盼望能立即見到女兒,這是自己的骨肉至親,哪能不想的?但又非常地害怕見到女兒。自己一直在女兒心目中值得驕傲的形象,馬上就要無情地徹底摧毀。繼而以一個罪犯父親的形象出現在女兒面前。他的眼前晃過一幕幕同女兒相見的畫面,想象着女兒的表情,女兒現在是小學二年級的學生,正是開始有自己的思想,不成熟的理念,還不能正確地客觀對待自己所發生的事情。在她們的小小世界觀裡,還只是簡單的好人、壞人之分。一直是好人的爸爸,眨眼之間就要變成了壞人,她能接受嗎?當老師、同學問她爸爸現在在幹什麼時,她怎樣去回答?當小朋友指着她罵她爸爸是罪犯,在坐牢時,她怎麼辦?想到這裡,嚴偉就有一種要哭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