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高舒陷入沉思。
丁美黛的憔悴一直在她的眼前若隱若現,然後那臉又變做同樣痛苦的高仙,一種從未有過的悵然若失充斥在高舒的心頭,這感覺揮之不去,她努力很久,也擺脫不了這股空落落的煩躁。
江一舟說了幾次笑話,自己乾巴巴地先笑起來,但高舒絲毫不爲所動,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
路燈一盞連着一盞,飛速的車子將它們一個個撇在身後,橙紅色的燈火拉成一道泛着光暈的霞,高舒的臉被這燈光映着,忽明忽暗。
江一舟的心也是。
“停車。”
高舒忽然開口,江一舟應聲調轉車頭,就近尋到一處無人經過的備用車道。
青岡市有一條潤江,名字雖然帶江,但水流量逐漸降低,勉強只能稱得上叫河。不過城市向水而居,所以主幹道也都是依河而建。車子停下來,高舒才注意到,這裡正是河對岸的輪渡口。
夜晚的渡口沉默又忙碌,濃稠的夜色被探照燈的光束刺破,生硬冰冷。河面上一陣接過一陣的水浪,將城市映成破碎的倒影。
白天的繁華浪漫落幕,也許這裡纔是這座城市的真相。
江一舟不懂高舒的意思,只是靜靜坐在駕駛位,無聲地等待高舒接下來的動作。
高舒緩緩將背挺直,轉頭直視江一舟,直呼他的名字,隨之而來的話讓後者心跳加速。
“江一舟,我挺喜歡你的。”
高舒一字一句,表情嚴肅,不像表白,倒像是坦誠地刨白自己的心。
這話很明顯沒說完。
江一舟定定看着高舒開口,似補充,似發問。
“只是還有‘但是’?”
“對,有‘但是’。”
高舒不反駁,江一舟的心就沉到了水裡。他努力地勾勾嘴角,輕聲迴應,“好的,我在聽。”
“我不懂你,不過的確無法拒絕你。”高舒說着,更深的剖析自己的心,“我下定過決心,一定跟你保持距離,不過你也看到,我失敗了,我現在跟你吃了飯,聊着天,接受着你的幫助。這在之前的其他人身上是絕對不可能存在的。”
江一舟卻被這幾句話融化,表情鬆下來,卻聽見高舒繼續緩緩陳述。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高舒的聲音輕得像九月裡深夜的風,無知無覺,卻能透過一層一層的衣,直達人心底。“雖然我想過,但這不對,也不現實。”
拒絕的話甫一出口,接下來的一切就都順理成章,高舒自嘲笑笑,繼續道:“感情對我來說太麻煩了,我沒有能力好好地去經營和維繫一段關係。你這個年齡應該好好享受一段健康的情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你說你想過我們倆在一起,那是怎麼樣的?”
江一舟像個好學的模範生,適時發問,只是問題角度刁鑽又微妙。
溝通從來不是單方面的事,眼下高舒想要把話一次性說開,所以要多坦誠有多坦誠,但很顯然江一舟並不配合。
高舒怔了怔,詫異眼前的人抓重點的能力竟能如此另闢蹊徑。
思路被打斷,高舒一時語塞,於是有些不想回答,只是江一舟還保持着側耳求知狀,高舒沉默片刻,還是潦草做出一個結論。
“……總而言之就是格格不入。”
這話太蒼白,江一舟直接否定,“我倒覺得很好。”他說完更加熱烈地暢想起來,“你看,這幾年我上學,正好可以跟你慢慢相處。等我到二十二週歲,我們已經磨合好,正好結婚。”
江一舟說得認真,眼中都是嚮往的光,彷彿那一天不日即將到來。
年齡和性別的差距讓高舒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試圖跟鴨子講道理的雞。她被氣得斜着眼睛瞪他,吐出的字冷酷又言簡意賅,“結你個頭!”
談判變成了鬧劇,高舒索性轉頭不看他。
夜深了,江邊的水草楊柳蜷縮在暗處,互相依偎。全世界睡意沉沉,只有河對岸的船鳴和車裡兩個人的呼吸遙相呼應。
江一舟扭了扭結實的手臂,經年累月的鍛鍊讓他的肌肉均勻又結實。他將身體調成挺拔的姿態,像去參加一場無比嚴肅的演講會。他直呼其名。
“高舒。”
高舒以爲他又要打比發表什麼歪理邪說,心裡生出一股不屈的反抗精神,打定主意不管江一舟說什麼,她都要做到不聞不問不看。
卻不想江一舟一開口,卻是與現在無關的一件事。
“其實我在你認識我之前就已經認識你。”
高舒被這話激發,想到那天新生報道時見到江一舟時的熟悉感。但面上神色不變,只瞪着眼聽他繼續說下去。
高舒的彆扭反倒讓江一舟開心起來,他笑眯眯地仰起臉,小小的酒窩就又旋出來。外面的燈光映進來,他藉着着燈光,輕輕湊近高舒,仔細端詳她的臉,像在看圖說話。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也是這副不耐煩的表情。”他頓了頓,似在仔細回憶,又覺不夠精準,補充道:“也不完全是,除了不耐煩,還有兇狠霸道。”
這個評價可就有些危險了,高舒仔細回憶,想不出自己從前種種哪一次會跟“兇狠霸道”這四個字掛鉤,她撇撇嘴,警告式地出聲。
“別亂用詞啊,現在針對這一方面國家可是有政策的!”
江一舟被逗得笑出聲,笑容自他雙頰綻開,他歪着頭開始回憶。
“那時我剛高考結束,一時好玩,就在城北找了個健身教練的兼職。”江一舟眨眨眼,繼續道:“那時候我剛到,主管帶我熟悉場地和工作,然後我就在器械區見到了你。”
高舒想起來,自己上個季度是在城北的一家健身房辦了卡,不過只去了兩次,就因爲太忙擱置了。
“當時你穿一身黑色緊身衣,要多酷有多酷,渾身帶風,迷人的不行,旁邊的人都在看你……當然,也包括我。”他看着高舒神色不對,立刻解釋道:“不過別誤會,我倒不是在看你,是看你的動作,確實很標準,女生對負重的項目都不太深入,但你應該是專門學過,我判斷你起碼練過三年以上的田徑。”
高舒有些意外江一舟說出的數字如此精準——她初中的時候的確也練過一段時間田徑,只不過後來因爲課業越來越重,就逐漸放棄了。
不多不少正是三年,高舒點點頭,算是認同他。
江一舟的得意裝了滿臉,他捧着有些泛紅的臉蛋,轉頭看向高舒。
昏暗的路燈將他的眸子映的極亮,高舒迎上那雙眼睛,她看到那其中都是自己。
她無法控制心跳,於是就將臉撇過去,假裝在欣賞車窗外灰突突的河堤。
江一舟笑了笑,簡單甜蜜。
“健身房還不算,我後來又在地鐵上遇到你。”
記憶逐漸打開,高舒想起到底是在哪裡見到過江一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