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戶人家比起達官貴人而言自然是屬於小民,但這裡畢竟靠近皇城,縱然是小巷深處看似不怎麼體面的屋子,也是有價值的,所以日子過得其實還算殷實。
後門的位置是廚房,計緣隨着這對夫婦一起進了屋裡,竈上蓋着鍋蓋的鍋正噗噗作響,一股淡淡的粥米香味散溢出來,混合着竈臺上沒能全部排入煙囪的煙霧,顯得人間煙火氣十足。
“呵呵,先生,你現在一定挺冷的,要不就坐到竈前吧,藉着炭火烤烤?”
男子這麼建議一句,計緣自然點頭答應,說聲“多謝了!”之後,就走到了竈前,坐在了小木凳子上,面色也被竈爐中殘餘的炭火印得發紅。
“先生先坐着,我們收拾收拾,孩他娘,讓阿寶起來了。”
“哎。”
目送妻子入了前廳,男子則整理着廚房的小桌子,將長凳和小凳都放好,還從一邊的罈子裡舀出一些醃製的小菜,這菜罈子一開,嗅着那股同樣充滿煙火氣的酸香,計緣都不由口內生津。
等這戶的女主人帶着一個睡眼稀鬆的孩子出現的時候,男主人正好掀開竈上的鍋蓋,一大陣蒸氣上升也帶來了一陣熱力,計緣坐在竈前往那瞅了瞅,裡頭是稠度適中的白粥。
“爹。”
“嗯,起來了?洗把臉準備吃粥,這位大先生是家裡的客人,問聲好。”
孩子一看計緣這打扮,立刻就清醒了幾分,帶着一點點拘謹地躬身作揖。
“先生好!”
“嗯。”
計緣應聲的時候,幾大碗粥已經擺到了桌前,男主人熱情招呼計緣過去吃粥,計緣該有的禮數不少,該吃的時候也不含糊,就着醃製的蔬菜吃得不亦樂乎,吸溜吸溜讓看得人都覺得十分有食慾。
小孩子看計緣吃粥十分有意思,自己吃得也特別帶勁,這家女主人看看自己丈夫,兩人眼神有視線交流,這讀書人吃東西就是不一樣,看來是挺餓了,吃東西的速度也快,但吃相卻依然不難看。
這一鍋粥本來是按照一家三口的量來的,雖然肯定會多煮一些,但也不會超出太多,孩子是肯定要讓他吃飽的,多了一個計緣,只能是男女主人少吃,男主人平常三碗粥的量,今天也只吃了一碗後添了一點點。
計緣當然清楚鍋裡有多少東西,但並不說什麼,快速吃了一碗粥,到第二碗的時候,飯桌上聊天聲就多了起來。
這家人的主要話題還是在自家孩子身上,面對計緣這個讀書人,談着自家孩子的聰慧,談着對其外來的期許,是平常父母的望子成龍心態,給也提供了自己能提供的最好條件,比如去學塾上學,比如對孩子仕途的考量。
此類話題攀談了一會,就難免提到文曲星降世的尹兆先,計緣也不由說道。
“計某聽聞尹公身體欠安,千里迢迢來京探望,哎,也不知尹公情況如何了?”
計緣這話並非直接詢問,更像是一個仰慕尹兆先的讀書人,在茶餘飯後的嘆息。
這話顯然也引起了這家夫婦的共鳴。
“哎,尹公這些年爲天下黎民操碎了心,病情久未好轉,我們平頭老百姓誰也不希望尹公出事啊,但咱也不是大夫,只能求老天爺不要帶走尹公了。”
“我夫子說,尹公那一定是被朝中奸臣所害的,那些舊吏最見不得尹公好了。”
哈着熱氣吃着粥的孩子也插嘴一句,計緣笑了笑,伸手將孩子額前一塊灰跡抹去後,才道。
“嗯,不過你若不想讓你夫子出什麼問題,這種話你一個孩子就不要去亂說了。”
小孩子疑惑地撓了撓頭,倒是他父母連聲稱“是”,告誡孩子不要亂說。
簡單同這家人聊了一陣子,計緣對尹兆先在普通百姓心中的地位有了更清晰的判斷,那孩子的夫子都能直接這麼說了,要麼是這夫子本身有些蠢,要麼是真的激憤難耐。
此後計緣也沒再多聊尹家的事,而是同他們拉拉家常,一頓飯完了才準備告辭離去,倒也沒有刻意去前門,還是準備從後門走。
雖然只是短暫接觸,但這家人都覺得這位計先生學識淵博談吐不凡,絕非尋常之輩,說不準就是傳言中那類隱士人物,所以接待起來也更加熱情,連稱呼都用上了敬語。
外頭的雨還在嘩啦啦地下着,計緣走到後門口的時候,女主人特地找來一把傘。
“先生,外頭下着雨呢,您既然不打算多坐一會,就帶着這把傘吧!”
“是啊計先生,帶着傘吧。”
男主人取過傘,將之遞給計緣,後者卻推辭了,轉頭看看後門屋檐外的雨水。
“這雨也大半夜了,興許就……”
這話還沒說完,外頭的雨點就已經越來越稀疏,小巷石板路上的水窪裡,逐漸沒了雨滴。
“哈哈,你們看,雨停了,多謝招待,計某告辭了!”
計緣笑了一聲,回頭行了一禮後,已經一步跨出,走入了巷子裡,兩夫婦愣了一下,只是回神之後回禮,目送着計緣離去。
“哎呀!計先生衣服還溼着呢,剛剛應該給先生烤乾的!”
“哎呦是啊,都給忘了這一出了!”
男女主人懊悔一句,難得遇上這麼一個看起來真正的博學士,總該多交好一下,說不準將來孩子讀書哪天就能靠一靠呢。
聽到爹孃這麼說,一邊挨着門框的孩子倒是疑惑了。
“計先生的衣服是溼的嗎?”
這孩子剛剛對計緣也很感興趣,明明記得那個大先生的衣服根本沒溼啊,只不過父母並沒有在意孩子這句話,只是感嘆兩句就回屋了。
等後方傳來關門聲,巷子遠方的計緣倒是又頓足了,回頭看了看這戶人家,笑着搖搖頭之後才繼續離去。
人性是複雜的,也是簡單的,計緣這人其實挺有意思,作爲一個在一定範圍內幾乎公認的有道高人,卻會因爲這麼一件微不足道且充滿煙火氣的小事而心情變得更好,或許這便是因爲人間值得吧。
而在計緣離去後大約一刻鐘之後,那戶人家的孩子重新穿戴好,準備去學塾了,女主人蹲下來給自己兒子整理衣服,告誡來去路上要小心,說着說着,忽然覺得有哪不對,然後視線集中到孩子的額頭,終於發現了不對在哪。
“當家的,當家的你快來看啊!”
“啊?什麼事啊?”
男人從裡頭走到前門口,疑惑地看着母子兩,見自己妻子面上驚色明顯。
“哎呀,你快來看看吧,咱兒子的額頭,你瞧,那黑胎記不見了!”
“什麼?”
男子詫異一句,也蹲下來看看,伸手把自己兒子的劉海又抹開一些,見到原本被劉海遮蓋的額頭上,那塊面積不小的醜陋黑色胎記果然沒了。
“真的沒了!真的沒了!這……”
“帶阿寶去看看郎中吧?”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還得再算算命,畢竟改了面相,不過這胎記沒了,應該是件好事吧?”
夫婦兩雖然面露疑惑,但其上顯然喜色也難掩,這個社會永遠是看臉的,不光是平日裡重要,若是想往上提升,臉面就更加重要,讀書做官尤其如此。
……
清晨雨後的榮安街上顯得十分清新,尹府的大門也早早打開,除了各自忙碌的尹府下人,在其中一個院落中,一身練功服的尹重正一個人在打拳。
尹重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但出拳出腳力量感極重,往往隨意打出一圈,就能帶起一股袖風,更是發出一陣陣悶響,居然震得院中氣息流竄,侍奉的下人都只敢貼着走廊站,明知道二公子不會傷人也不敢太近,呼吸就有壓力。
尹青手持一卷古舊竹簡從走廊上路過,一陣拳風掃來,將他的鬢髮吹拂而起,他頓住腳步擡頭望去,見自己弟弟這拳腳路數,不由說上一句。
“虎兒,爲兄雖然不懂武功,但也知道武學高明之輩講究收放自如,你這樣拳腳之力盡出,豈不是沒有變化之力?”
尹重手上拳法不停,毫不在意此刻說話是否會泄氣,朗聲回答道。
“兄長,我這出拳十分力,留於身中之力起碼有二十分,兄長可別看我招式剛猛,其實也剛中帶柔的。”
尹青很久沒有關心過尹重的武功問題了,但見尹重如此態度,心中也相信自己弟弟拿捏得住分寸,不過他沒有直接說話,而是取了邊上幾顆石子,在尹重拳腳打出的關鍵時刻,隨手朝他丟去。
明明應該不懂武功,但尹青石子不但準,而且落點十分“要命”,尹重在拳勢盡出的情況下,身子一扭,腰如大龍手腳如揮爪擺尾。
“砰”“砰”“砰”
幾個石子直接被打得粉碎,在尹重正要笑着和自己哥哥說話的時候,又有破空聲傳來,在他險險躲避之後,一顆石子擦着他額前飛過,而尹青這會明顯沒有動過。
下一個剎那,尹重往地上重重一踏,將幾粒石子震起,隨後掃腿一腳。
“嗖嗖嗖……”
三枚石子斜射向一側高處,同時尹重口中暴喝。
“誰?”
其他下人都沒反應過來,只有尹家兄弟二人看向石子飛射的方向,有一抹白色左右晃動一下,落到了旁邊的屋檐上,正是一隻抓着一顆石子的白色紙鳥,兩隻小翅膀高高擡起,似乎正打算把抓着的石子丟下來,只是因爲尹重的反應和兄弟兩的視線而僵住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