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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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祖約所言,對於裴該的前途將“伊于胡底”,“如荀太尉、樑司徒等,未必無慮,只是掩耳盜鈴,佯作不知罷了”。而且就連祖納本身,雖然入朝時間不久,對這一狀況也自然有所察覺,並且不肯同樣“掩耳盜鈴”,所以纔會在朝堂上挑明此事,以求羣策羣力,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倘若祖納壓根兒就沒想到這一層,他只會斷然喝阻祖約的妄言,而不會講那麼一大套,特意警告祖約。

要說祖納祖士言,也可以算是晉朝的忠臣,但忠臣不等於直臣,直臣會不顧身家性命,蒙着頭朝前衝——比方說晁錯,最終自然沒有好下場——而儒家所謂忠臣,則講究“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是有可能退縮的。

比方說“八王之亂”的時候,祖逖先後效力於齊王司馬冏、長沙王司馬乂、豫章王司馬熾(即後來的晉懷帝)等,長期摻和在動亂的第一線;其後若非因母喪歸家,估計他必應東海王司馬越之召,說不定會跟裴該在苦縣寧平城內就初次會面了……祖納卻追隨司馬睿南渡,直接跳出了是非圈子,並且從此只理庶務,不參大事,把主要精力全都花費在了圍棋上。

好友王隱勸告他,說:“禹惜寸陰,不聞數棋。”祖納回答道:“我弈忘憂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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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歷史已經改變了,隨着朝局的復興,祖士言也重履官場,比原本歷史上要稍微振作一些,但骨子裡的天性終究是無法改變的。他此番應徵北上,主要是被梅陶、鍾雅說動,來臂助祖逖,防止祖約胡作非爲,得罪人太多,以致於危害到整個祖氏家族。在原本歷史上,他也曾經秘密勸說晉元帝,說祖約“懷陵上之性”,不可大用,在遭到否決,甚至攻訐——說他因爲並非一母所生,所以才妒忌祖約——後,乾脆回家閒居,也是怕將來遭了小兄弟的連累。

因而在祖納身上,明哲保身的氣味是比較濃郁的,今日亦因此而警告祖約——你可千萬別胡來啊,以防蹈了毌丘儉、諸葛誕等人的前車之鑑!

然而祖約聽了這番話,心中倒略略定了一些——對於裴該可能成操、莽之勢,阿兄也有所察覺啊,他只是怕事不敢管罷了。於是擺手道:“阿兄太過小覷愚弟了,弟早非昔日吳下阿蒙。”你放心,我不會胡來的。

隨即略略朝前探身,說道:“防微杜漸,預作籌謀,其實容易。弟有二策獻上——昔日裴文約行臺關中,爲防胡寇,如今胡寇已滅,平陽規復,則還有行臺的必要嗎?阿兄何不上奏,恭請大司馬返朝,善輔天子?”

祖納聞言,身子略略一震,隨即垂下頭去,捻鬚沉吟不語。

祖約一瞧有門兒,就又說了:“其二,即便仍舊行臺關中,河東、平陽,須不是關中土地,理當交還朝廷,由尚書擬定諸吏,不當由裴文約執掌其事也。”

祖約是有備而來,所言二策,全都出乎祖納的意料之外,發他從前所未想。祖士言沉吟少頃,不禁問道:“如此,即可防微杜漸麼?”

祖約點頭說是,隨即解釋道:“裴文約名爲留臺關中,其實等若裂土分茅,若使其徐徐積聚,或許將會成爲朝廷腹心之患,亦未可知。即便不慮其已生操、莽之心,也要防其成就操、莽之勢——既爲友朋,豈忍將來生出禍端,甚至於裴、祖必須分裂、交鋒啊?

“則若召其還朝,再無裂土之虞,且有羣臣監護、制約,或可遏阻其勢之生。且如阿兄所言,大司馬三軍甚強,則若裴文約還洛,三軍半數留關中爲外軍,半數入洛爲中軍,俱在朝廷掌控之中,或免生亂也。”

祖約又沉吟少頃,突然間問道:“士少,在卿看來,大司馬因何不肯奉天子還洛,而特要行臺關中啊?”

對於裴該爲什麼留臺關中,朝野上下存在着多種揣測,最常見是往好的一方面想:因爲胡寇主力在平陽、河東,直接威脅關中,則若不使重臣鎮守關西,極易遭受胡寇侵擾,倘若雍州有失,河南就會陷入兩面受敵的窘境了……

當然也有特意往陰暗裡琢磨的,說裴該是爲了割據關中,稱王稱霸。對於這種論調,最強有力的反擊就是:“汝以大司馬爲袁本初乎?然而劉伯安何在啊?”

想那漢末之時,獻帝劉協爲李傕、郭汜等關西軍頭所挾,而關東諸侯,自討董後便無一兵一卒西進,光顧着自家一畝三分地,沒人再把皇帝放在心上。其後獻帝逃出長安,落難洛陽,召會關東諸侯來救,結果伸出援手的只有一個曹操,一個張楊。當時雄踞河北,勢力最大的袁紹袁本初動也不動,意在割據,毫無奉迎天子之意。

袁紹最初的謀算,是擁戴宗室、幽州牧劉虞劉伯安登基,做自己的傀儡,但卻被劉虞嚴辭拒絕了。倘若裴該也是袁紹一般考量,那他能夠擁戴誰?他應該留臺後就去討好司馬保啊,又豈能應朝命而反討司馬保呢?再者說了,袁紹要擁戴劉虞,是因爲劉協不在手中,裴該可是一度捏着天子哪,又何必再還之於洛陽?

而且漢末之時,等曹操將獻帝迎至許昌,袁紹不也反悔了嗎?不是伸手問曹操討要獻帝嗎?復因不得,發兵南下與曹操在官渡爭雄……

自從曹孟德“奉天子以討不臣”以來,手捏皇帝,就成爲絕大多數士人所認定的擅權的唯一途徑。那麼裴該不把天子留在身邊,不操控天子,就不能懷疑他有什麼野心吧。割據關中,豈如擁戴天子而操弄天下來得風光啊?裴大司馬何必取此下策?

除非你硬要把裴該想得太短視、太無謀,那我也無可反駁。

對此,祖納本人是比較傾向前一種說法的,在他的觀感中,裴該基本上屬於正面角色——當然無可否認,在初奉天子之時,曹孟德也是正面角色;在才發動“高平陵”之變的時候,司馬懿也是正面角色——但此外還隱約抱持着一種特殊的觀點,故而今日特意提出來問祖約——你又是怎麼看待此事的呢?

祖約明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老實回覆道:“在弟看來,裴文約之所以歸天子於洛,而自留關中,是爲變制也……”

祖納聞言,雙眼略略一眯,心說這小兄弟果然日益成熟起來了,竟有這般見識,不容易啊……倘若他的秉性也能更成熟一些,那我就無憂了。

他故意不說話,等着祖納詳加解釋——

“裴文約實欲操弄國柄……或者退一步說,彼欲光復社稷,成就不世之功。然而有我祖氏的牽制,若共輔天子,恐蹈昔日索、麴的覆轍,且舊臣亦將掣肘。是故歸天子於洛,自留關中,令不二出,更變舊制,以強其軍也……”

晉朝最初的政治體制,雖然不如後世成熟,卻也非漢初時相權足可拮抗君權的狀況,朝命八公,而政出尚書省,且有中書、門下略加制約,理論上只要不封拜丞相,就不可能真正的一言堂。雖說拜相確有前例,但基本上全都是宗室藩王,以裴該的身份,還並不夠格。

倘若裴該挾天子於長安,自然有機會拜相,但其時他羽翼尚且不夠豐滿,恐怕會遭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對,或者起碼是側目而視。而若不爲丞相,他就必須將權力分予諸公,分予諸尚書,更重要的,要將權力與並肩作戰的祖氏分潤。如此一來,掣肘必多,對於儘快富國強兵,實無益處。

祖約曾任尚書,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官僚體系的運作是多麼煩冗、遲鈍,各派系之間的利益交換和妥協,是多麼使人頭大且噁心。裴該爲了保持在洛陽朝堂上的影響力,特使其岳丈荀崧入主尚書省,樑芬爲首的關西士人更是遍佈朝堂,使得祖約即便有祖逖和祖家軍作爲後盾,行事亦不能暢意,很多施政措施無法順利通過。

那麼倘若裴、祖共居一朝呢?裴該若有啥舉措,他祖士少肯輕易從命嗎?以己度人,必然矛盾頻生,甚至於最終會導致雙方決裂啊!

這就是祖約所說的“若共輔天子,恐蹈昔日索、麴的覆轍”。

“裴文約鎮守長安,西事一以操之,雖雲行臺,不過幕府屬吏而已。則其自籌兵馬、變更制度,可以絲毫無阻——大司馬三軍之強,以弟想來,亦爲此因。”

國家制度是因時而變的,不可能永遠維持。自晉武帝司馬炎建國定製以來,已然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即便沒有天下大亂,很多規章制度也到了需要修改的地步。祖約既然做過尚書,統籌全局,對此再明晰不過了。然而朝中大老多數無進取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於他提出的各種建議,往往都當耳旁風,即便在尚書省內部,也以因循之輩爲多,祖士少拉不齊足夠的擁護者,實感煩悶。

他有時候就在想,三兄你爲啥只關注軍事啊?豈不知唯國富纔可兵強?豈不知唯制度應時順人,纔可使國富饒?倘若你肯事事爲我撐腰,使我在尚書省內可以一言九鼎,早就把這個國家給搞好了……到時候足食足用,你再訓練兵馬,必不遜色於關中的大司馬三軍也。

結果你瞧,裴該在關中先伐司馬保,覆敗劉粲,繼而復收平陽,打了好幾場大仗;而咱家在黃河南北纔打了一場而已,且未能全得河內郡……

當然啦,雖然也期望變革,但倘若裴該身在洛陽,主持革新、變制,祖約是肯定會跳出來反對、阻撓的,因爲他跟裴該的治國理念不盡相同,裴該在關中搞得那一套,以祖士少之見,多數都是亂來。

祖約說完這番話,注目祖納,看他是不是真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祖士言注意到了兄弟的目光,於是手捋鬍鬚,嘴角微微一撇,說:“卿言也有道理。則大司馬於關中變舊制、布新政,雖雲暫行,其實試也,倘若有效,必欲總施於國。則今若應命歸朝,則於河南等地亦用關中之政,諸臣肯服否?”別說諸臣了,我瞧士少你就頭一個不肯答應——

“而若不行其政,行臺既罷,關中也將復歸舊制,則大司馬數年辛苦,俱化煙雲,其肯應從否?我料他必不肯於此時還朝也。

“且平陽雖復,劉曜尚且遁去無蹤,石虎還在晉陽,國家必須兩方用兵。則多半仍爲我祖氏當東,而裴氏當西,大司馬又豈肯將三軍盡歸朝廷,統一調動啊?卿言雖佳,奈何無用。

“卿又云使大司馬交還河東、平陽兩郡,則朝廷更將以王師獨當並、冀,中隔太行,千里調動,難免捉襟見肘,疲於奔命,反使大司馬於關中可安穩積聚——此計更不可行,且與卿之所欲,南轅北轍矣。”

祖約兩個建議,全都被二哥給否了,但他並不氣餒,繼續勸說道:“阿兄,河東、平陽,素來富庶,若歸從行臺,裴文約之勢更盛,若歸朝廷,國家之力則強。且弟獻二策,正如阿兄建言招撫河北石勒一般,明知其不肯從,朝廷不可不做此態度。若仍留行臺,或將河東、平陽歸屬行臺,不知裴文約又何以爲辭啊?則其是忠是奸,有無擅權或割據之意,將大白於天下矣!”

祖納心說原來如此,你是設個圈套,想讓裴該去鑽,從而敗壞他的名聲……特麼的這事兒對咱家又有什麼好處了?!

“卿既有此良謀,何不與士稚言之?”

祖約無奈地一攤雙手:“三兄爲裴文約所惑,豈肯聽我之言?且三兄素來不管民事,即大政亦一以委之荀太尉、樑司徒等輩。二兄見爲尚書,燮理國政,是以弟纔敢來,與二兄共同謀劃也。”

祖納思前想後,最終決定:“卿言二策,未必可行,但未必不可言——對國家來說,倒也算是正論。只是……不當由爲兄言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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