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同時間得到晉軍北伐消息,並且深受震撼的,還有河陰的荀組和蓬關的陳午。荀組得信後,不但不喜,反而長吁短嘆,其侄荀邃、荀闓(荀藩的兩個兒子)問他:“琅琊王遣大軍北上,雖未必能入關救護陛下,但既有修復山陵之言,則祖豫州必然兵進河南,我等與之呼應,即不能勝,也可離此河陰彈丸之地——這是好事啊,叔父因何嘆息?”
荀組搖搖頭:“道玄、道明,卿等也知河陰彈丸之地,城內公卿多過將吏,將吏多過兵卒,實不能久守,爲胡賊方致力於西,逼迫天子,無暇他顧,我等方纔苟且得全。然今琅琊王遣大軍北來,若不入河南即退,還則罷了,若入河南,胡賊恐我與之呼應,必然先來攻我……我無守禦之策,安能不嘆?”
荀邃問道:“既不能守,何不遽走?”
荀組還是搖頭:“我受卿父所託,守此孤城,敵來難御,自然可退,若敵不來便退,則天下人將如何評論我潁川荀氏?”
“敵來再退,卻也無妨。”
“只怕待敵來時,便退無可退了……”荀組心說臨陣逃跑你們以爲真那麼容易嗎?我雖然不懂指揮打仗,終究戰陣見得多了,經驗比你們豐富點兒,就怕到時候胡軍從後追趕,咱們還沒等逃出生天呢,就會淪爲階下囚——“也只得看天意了……”說到這裡,突然間想起一事來,急忙對荀邃、荀闓說:“不如卿兄弟先奉我書信南下,以聯絡祖士稚,如此堂皇使命,不爲脫逃,世間必無異論。即便我爲胡賊所擄,甚至於殉國,若卿兄弟可得保安,則我荀氏尚有復興之日也!”
於是叔侄三人抱頭痛哭一場,完了荀邃、荀闓果然揣上荀組的書信,帶上十數名親信部曲,潛出河陰,一口氣跑回兗州潁川郡老家去了——他們打算就在老家聚集族人,招兵買馬,等着祖逖大軍過來,再遞信投靠。
……
陳午的勢力比荀組要略強一些,麾下勝兵雖然不過五六千,但所謂“乞活”,和漢末的黃巾沒有太大區別,所有召聚和挾裹的百姓,真被逼急了都可斬木爲兵,上起黃髮老叟,下至垂髫童子,乃至於壯年婦人,全都能夠上陣搏殺——雖然力弱,終究有着人數優勢啊。陳午所部“乞活”不下五萬之數,隨隨便便就能拉一兩萬的農兵出來。
尤其是蓬關的地勢比河陰要好,沼澤環繞,真正易守難攻——此前石勒派桃豹率三千騎來襲,就被陳午設伏擊破過。而且當石勒離開兗、司地區後,陳午南結祖逖,勢力就更爲膨脹,先後攻下了開封縣和北方的浚儀縣,直迫陳留州治小黃,於是他乃自稱振武將軍、陳留內史。
關於這個職位,祖逖是打算承認的,但是書奏送至建康,卻被王導給按了下來——小小一股流寇而已,給他個八九品的散職就頂天了,竟然想做兩千石,何其的狂妄!祖士稚你想北伐想瘋了心吧,那也不能什麼阿貓阿狗都往體系裡塞啊!
當徵北消息傳來的時候,陳午並不在蓬關,而居於浚儀——浚儀是大城,經濟實力和生活水平都要比小小的蓬關高上好幾個檔次,而且既然自稱陳留內史,你怎麼着也得找座大城邑呆着,纔跟身份相配襯不是麼?
陳午當即召來部將馮龍、魏碩等人商議,於會的還包括了他的叔父陳川和兒子陳赤特——赤特是小名,年方十二,尚未成年。馮龍、魏碩都說,這是一個好機會啊,只要能夠協助祖豫州底定了兗州北部和河南地,立下功勞,還怕您得不着振武將軍、陳留內史的實授嗎?建康不肯給,將來咱們可以去向長安討要嘛。
陳川卻始終垂着眼睛,不肯發表意見。陳午瞥他一眼,直截了當地問道:“叔父是怕與祖豫州合兵,彼將會責問汝昔日不救郟縣,並殺李頭之事麼?”陳川一梗脖子:“阿午汝知道便好。當日之事,我確實行事操切,有些不當,汝也命我閉門反省數月,致信謝罪於祖豫州了。然而馮寵在祖豫州處,據說頗受重用,馮寵每欲爲李頭復仇,必說豫州以取我性命——汝是打算真把爲叔這顆首級拱手奉上不成麼?”
陳午搖頭道:“叔父說哪裡話來,我若屈從於豫州之強,要害叔父,當日便可處斬叔父,向豫州請罪了。時過境遷,往事如同流水,何必縈懷?若祖豫州真要叔父的性命,我是斷然不肯從命的。”
陳川冷哼一聲:“只怕兩軍會合,彼強我弱,我等性命皆操於他人之手——若不肯獻上我的首級,那便只有獻上阿午汝的首級了!”
馮龍素來瞧不上陳川,當即反駁道:“若真如此,卻也無可奈何,難道不獻汝的首級,倒要獻大帥與我等的首級不成麼?豫州軍剋日北伐,雖向河南,但爲保障側翼,必然要求與我等合軍,若不肯從,是爲叛逆,必然鳴鼓來攻,到那時又如何處?”
陳川道:“我等又不與其相攻,如何是叛逆?祖豫州若果真遣將來侵,那便固守蓬關好了。”
魏碩道:“蓬關雖險,奈何祖豫州精通兵法,智勇無雙,所部也皆精銳,就我等這些人馬,如何抵禦得住?蓬關若破,開封、浚儀皆不可守——到那時,祖豫州說我等是叛逆,我等便是叛逆,還如何洗刷得清呢?”
陳川一瞪眼睛:“既如此,便請二位抽出刀來,先斷了我的首級去獻予豫州,謀汝等自家的富貴吧!”
馮龍也怒了:“汝做的事,倒要牽連我等,我等不過欲求生路而已,說什麼謀自家富貴?聽汝之言,難道打算投靠胡虜麼?!”
陳川還待辯駁,陳午“啪”地一拍几案:“都住口!”隨即搖頭苦笑道:“我身可死,胡是絕不肯投的……”隨即轉向陳川:“我叔侄有若一體,叔父犯錯,便如同我陳午犯錯一般,自當親去向祖豫州謝罪,豫州若想要叔父的首級,那便先取了我的首級去吧……”
不等陳川再說什麼,陳午一擺手:“然而,實不宜使叔父與豫州所部相見——不如我與叔父一千兵,北上去取酸棗,避開豫州——若能取下最好,即便取不下,也可暫時棲身於延津、胙亭之間,待豫州軍退去,或者攻取河南地後西向長安,到時候再歸還不遲。”
陳川“嘖”了一聲,皺皺眉頭:“也只得如此了……阿午,汝可當心某些小人,勿要將爲叔我賣了呀!”說着話斜眼瞟瞟馮龍……
……
晉陽劉琨得到這個消息最晚,他不禁對部下慨然而嘆道:“祖生真欲著吾先鞭矣!”
數年前,當劉琨聽說祖逖被司馬睿任命爲奮威將軍、領廣陵太守,與裴該一起北渡長江的時候,就曾經寫信給朋友說:“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如今的慨嘆,算是與之呼應了。
劉琨字越石,本籍在中山國的魏昌郡,據稱乃是西漢中山靖王劉勝之後——也就是說,他跟三國時代的蜀先主劉備是一家人,而且留居中山,可能他這支是大宗,劉備倒算小宗——爲此自視甚高,乃至於人前人後,竟每每以劉備來自況。天下英雄,就沒幾個人能入他劉越石法眼的,其中自然包括了“聞雞起舞”的老朋友祖逖。
當初兩人抵足而眠,等天不亮就爬起來舞劍鍛鍊的時候,劉琨曾與祖逖有語,說:“若四海鼎沸,豪傑並起,吾與足下當相避於中原耳。”後人往往將後一句話解釋爲“前往中原躲避”,完全是望文生義的胡扯——這倆貨又不是偏遠地區的士人,出仕晉朝也很早,本就身在中原,爲啥還要往中原去躲?再說了,亂世到來之際,大家夥兒都忙着往邊地——比方說吳越、西涼、幽州——躲避,你跟中原真的能找到避難之所嗎?
況且堂堂劉越石、祖士稚,又豈是甘心隱居避世之人?
其實劉琨的意思,正所謂英雄不併立,若逢亂世,能夠與我逐鹿中原,爭爲霸主的,大概也就只有祖士稚你了吧——咱們可得相互間避着點兒,別好朋友之間先打起來。則劉琨在爲國效力的拳拳忠悃之內,還包裹着成就王霸之業的熾烈野心,當無可疑矣。
《晉書》對此認識甚明,但其責劉琨(甚至包括祖逖)爲“貪亂者”,那就過分了——彼非貪亂,唯亂自生耳,亂世之雄,又怎可能毫無野心?至於有責劉琨不救王浚的,就更加沒道理了,即便劉越石是藺相如,王彭祖也非廉頗,將相終究難和——先不提是否有救援的實力,當石勒攻打臨漳劉演的時候,王浚又在哪裡?王浚於晉亦非純臣,於劉琨等若寇仇,劉琨又幹嘛要去救他?
拉回來說,因此劉琨纔會慨嘆:“常恐祖生先吾著鞭。”我不擔心祖逖的功績比我強,但擔心他的勢力比我大,等將來天下太平之後,我必然要被迫屈居於祖逖之下——祖家可比我家門戶低多了,我一心想讓他做自己的副手,倘若結果正好顛倒,真正情何以堪?!
然而若論能力,其實祖逖超過劉琨不知凡幾——當然啦,劉越石本人是不承認的——劉琨說不上志大才疏,但論才具,確實不足以支撐他在與胡、羯軍的搏殺中笑到最後。如今祖逖奉命北伐,而且很明顯所率領的乃是北伐軍的主力,劉琨幾名引爲心腹的親戚——包括姨甥盧諶、溫嶠,以及內侄崔悅——就建議應當趁此時機揮師南向,壓迫平陽,一方面與北伐軍相呼應,另方面也可以幫助牽制一部分胡漢軍力。
然而劉琨卻苦笑着搖頭,說:“我雖與祖士稚說過,將來當相避於中原,但國事爲重,若能與之夾擊平陽,胡賊必滅,我又豈有不願之理啊?然而……倘若祖生能於年前北伐,我或尚有餘力,今日始來,我恐無能相助也!”
一年前跟現在有什麼區別?區別就在於劉琨最強有力的盟友甚至是靠山拓跋鮮卑發生了內亂,與他約爲兄弟的拓跋猗盧爲其子拓跋六修所殺。隨即拓跋六修便接受了幽州王浚的賄賂,爲之發兵東進,去攻打遼西段部鮮卑。
當然啦,這並不等於說拓跋六修拋棄了劉琨——即便他想要盡改乃父之政,手底下人也不會答應,比方說手握重兵的從弟拓跋普根。說白了,拓跋鮮卑受晉朝冊封,而無論劉琨還是王浚,都乃是晉朝的方面大員,所以六修或助劉,或助王,全都合乎法理。然而他若助劉伐王,基於先代之好,部下不會有啥異議;若助王伐劉,必然無人響應;至於助王伐段,很正常啊,就連劉琨都不好說什麼。
劉琨曾暗中與拓跋普根相約,想要殺拓跋六修爲義兄拓跋猗盧復仇,答應事成後即爲拓跋普根上書,請朝廷冊封他爲拓跋部單于,甚至可以請下代王之號。只可惜拓跋普根還沒來得及動手,拓跋六修就扯着他發兵東進了,尤其是正當此時,南方傳來了祖逖等人北伐的消息……
相信若拓跋六修仍在代地,劉琨向他求援,他是不能不應的,但問題他出門去了呀,而且把主力全都拉去了遼西地區,預估三五個月內,劉琨將難以得到拓跋鮮卑一兵一卒的增援。而若沒有了鮮卑兵,以劉琨如今的實力,也就勉強守住晉陽罷了,實無南下平陽之力。
況且今歲徐州收成不錯,兗、豫也得平年,幷州卻是大旱,較往年減產了七成,劉越石正當乏糧之際,還怎麼可能發兵與祖逖相呼應?
因而他纔不禁慨然長嘆道:“祖生真欲著吾先鞭矣!”祖士稚說不定能夠一舉收復洛陽,平定河南,我卻只好跟一旁眼巴巴地瞧着;然後錯過了這次時機,將來說不定還得祖逖渡河來相助我攻克平陽……則我必落於祖逖之下矣。
沮喪、無奈之餘,當真把拓跋六修恨入了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