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央一見畫上醜陋的天神,便把眉頭皺了起來說:“這是什麼天神,分明是個妖怪,我纔不畫!”
老先生有些惱了:“先生說的話,你必須聽。記住,我都是爲你好,你現在要聽,以後長大了也要聽!”
偏這個允央從小就是個主意正的人,倔得很,無論老先生如何勸,她就是不畫這個天神。最後,老先生氣得坐在了椅子上說:“你若再這樣頑劣,我便要用戒尺了!”
允央雖然從沒捱過打,但也知戒尺的厲害,於是還沒等老先生把戒尺拿出來,就開始掉眼淚了,而且越哭越厲害,抽抽搭搭的像是止不住了一樣。
這可把老先生難住了,必竟她府中的千金小姐,本也沒準備真打,只是嚇唬一下便罷了。沒想到這一嚇唬卻像是不一小心桶破個水缸,嘩嘩啦啦流個沒完沒了。
畫是畫不成了,還惹了一肚子氣,老先生悻悻地收起了圖,搖着頭說:“如此朽木,將來怎能成器?白白浪費她的好出身!”言畢便大步流星下樓去了。
允央見他走了,心中得意,止住了哭聲,爬到窗子邊的太師椅上往樓下看,見老先生出了繡樓,舉動生硬,連背影都顯得氣鼓鼓的。
允央一時玩心起來,隨手抓了桌子上剔紅漆盒裡放着的一個去核烏梅蜜餞,瞄準了一下,往老先生後背上扔去。一扔完,也沒見打沒打中,就趕緊縮脖子,躲了起來。
看她還要再去拿烏梅蜜餞,旁邊服侍着的大丫頭蝶香一把攔住說:“小姐莫要這樣淘氣,先生是讀書人,眼光與平常人自是不同。他要說天神好,那肯定有他的道理。”
老先生雖然平時莊重嚴格,讓人難以親近,而且還經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但卻是有真才實學之人,所以遠德夫人很敬重他,府裡也有不少人對他頗爲崇敬。
蝶香便是其中最虔誠的一位。
蝶香到底虔誠到什麼程度呢?這讓允央在多年後的深夜想起來還不覺莞爾。
那時,只要老先生來舜英樓上課,蝶香必定在旁陪侍,就算當時有別的差事,她也要和其他人軟磨硬泡地換過來,有時甚至不惜把月銀貢獻出來。
還好當時舜英樓管事的幾個上了年紀的奶媽都不是刁鑽之人,在此事上沒有爲難過她。
那時學畫,春季裡的清茶和點心,夏季裡的西瓜和團扇,秋季裡的暖湯和乾果,冬季裡的蜜酪和熱手巾……只要是允央有一份的,必定給老先生也要備一份。這些自然都是蝶香打理的。
記得有一次元霄節,遠德夫人請允央和老先生到前院去看伶戲。看戲時,遠德夫人一家與親眷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好不歡娛。
允央與老先生的位置雖是靠前,一桌卻只有他們兩個人,冷冷清清,寡寡淡淡。
老先生認真地看着戲,臉扭到了一邊,允央對這折伶戲看不太懂,又不能提前告退,只好乾坐着硬捱時間。
那天的菜式中有一盤冷切魚絲,配了盤黃芥末。允央記得看書中曾說黃芥末可治腿疼,便想起奶媽上了年紀,這幾日總唸叨:“這裡冬日陰寒透骨,膝蓋疼的都不能彎了。”就想一會散戲了向遠德夫人討一些黃芥末給奶媽醫腿。
可是她又想,這樣一團黃黃黏黏的東西真能醫病嗎?於是輕輕把芥末碟子拿了起來,仔細地端詳着……
“堂郎……戧……”戲臺上突地響起一聲鑼,驚得允央手一鬆,整碟的芥末全蓋在了衣襟上。
這要讓人看見了還了得?允央慌了神,抓起手裡帕子便擦拭起來,擦完了隨手放在桌子上。
可巧老先生這會子不知何故要用熱手巾擦嘴,他眼光還停在戲臺上,手便往桌子上一取,正好拿到了允央的帕子。
允央一驚,連聲說:“先生,先生!”可戲臺上的鑼鼓聲正密,老先生卻是半個字也沒聽見……
他拿起帕子正往臉上送,眼見帕子上的芥末就要全部糊到他鼻子上……
這時蝶香不知從哪裡衝了出來,一把抓住了老先生的手,老先生嚇了一跳,一回頭,兩人四目相對……
那時他們兩個到底對視了多長時間,允央也不記得。只記得,後來蝶香臉一紅,手一鬆,身子一扭,躲到了一邊。
老先生回過頭來,一臉的莫名其妙。
他低頭看看手裡的帕子,再看看允央驚愕的表情,自然明白了其中的原委,面上頓時惱了:“小姐也該知自己身份,如何這般不莊重?吃飯的調味還能灑到衣服上,這若是旁人看了去,豈不恥笑我們府裡沒有規矩,少了體面?”
平白捱了通訓,允央也來了氣,於是回了一句:“先生莫要扯上規矩體面,明明是你自己拿錯了手巾,還要來怪我!”
沒想到允央能當面頂撞自己,老先生氣得聲音都發抖了:“你看看你,那裡像個有千金玉體之人,你……”
見老先生說不出話來了,蝶香趕緊在旁邊幫腔:“小姐,您這樣說先生可不對。先生都是爲您好,他是爲您操心……”
受先生訓也就罷了,還要受丫頭的數落,允央憋了一肚子氣,可礙着遠德夫人一家在旁,終不好發作,只得忍了下來,沒有再與她們糾纏。
“明個快去遠德夫人那回了話,把蝶香打發走!我這裡是不要她了!”回了繡樓,滿肚子委屈的允央撲到奶媽懷裡,嚶嚶哭了起來。
沒想到個頭還沒圈椅高的小姐真要趕自己走,蝶香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呆呆站在旁邊,不敢說話。
奶媽問明白了原委後,用手撫着允央的背,柔聲勸道:“今日之事,只是巧合罷了,你是大小姐怎和下人一般見識?再說,先生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大家閨秀自然是越莊重越好。”
見允央撅着嘴,不搭話,似乎氣還未消,奶媽又說:“我知小姐是好心,體恤我這婆子腿腳不好,想幫我醫治。”
“這芥末治腿風的方子雖早有流傳,所用卻不是吃飯時的芥末。要不然,這一大團調料糊上去,我這腿還是人腿嗎,可不就成了醃製的火腿了嗎?”
允央躺在奶媽懷裡“噗嗤”一笑。
見小姐不再追究了,奶媽又回頭看了看蝶香,口氣嚴肅地說:“我們這些奴婢雖不比小姐有那麼多規矩,有些事情還是要知道收斂的。”
“你已長大了,心思多些也是常情。不過,士庶不婚你可要牢記。縱然你不求名份,只想伺候他,也得知他是怎樣的心思。若是你待他如仙草,他視你如蓬蒿,那我勸你還是早早的收了心吧。”
奶媽這幾句正說中蝶香的痛處,她強忍着眼淚,點了下頭。
見蝶香流了淚,奶媽又有些於心不忍,於是壓低了聲音說:“若是旁人,或有轉還。但這位林先生卻是萬萬不肯的。”
“聽說他家本也是有些名望的,只可惜他是庶出。從小受人白眼不說,最後連分家產都沒有他的份。”
“他那嫡出的兄長把他趕出了家門,還羞辱了他。他只好流落到官宦人家作了教書先生,所以他的性格也就古怪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