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多日,再進長信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庭院中那棵百年老桂樹。
允央從樹下經過地,淡黃色的嫩蕊伴着一陣香風落下,讓本已霜降青苔,仙芬悽泠的秋景都有種幽香清漏,人間仙影之色。
在市集裡初見趙元時,他便帶着這一身的冷露桂花香……現在想來,不過隔了一年多,卻似隔世般漫長。
允央慢慢往正殿走,心裡想起一句詩:“彈壓西風擅衆芳,十分秋色爲伊忙。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來到大殿門口,允央用秀止掃了一眼周圍,暗暗嘆道:“雖然皇上回來不過一個時辰,但這長信宮中已經變樣了。”
殿門口的紅柱邊懸着一對赤金雕游龍紋的鳥架上,兩隻雪衣女正口含着小巧的金水桶上上下下地玩耍。
兩個一人多高的銅鍍金嵌七寶縷空重檐六方香亭在曦光中,泛着燦燦亮光,晃人兩目。久違的蘇合香從香亭中嫋嫋地飄出,漸漸隨着薄薄的晨霧在庭院裡散開。
十幾個宮人一掃平日的閒散安逸,全都斂眉正色,一臉肅然地立在窗下,一點聲息都不敢發出。
自己私自去探望王充北的事被皇后知道了,她多半已在皇上面前告了自己的狀,所以今天再入長信宮,多半是凶多吉少。
儘管如此,允央卻一點也擔心不起來,心不知爲何還撲撲地跳得更快了,不像是去領罪,倒像是去赴約。
繞過十二扇紫檀木邊架雕楠木心花卉屏,允央走進了長殿宮的東偏殿。一擡頭,就看到趙元盤腿坐在博古格子寶座牀上。
本來他正和旁邊的人說着話,見允央走近了,便閉上了嘴,扭過頭朝這邊看過來。
趙元依然梳着將軍髻,身上穿着一件金地連絲孔雀羽斜領龍袍,束金累絲鑲青金石、比霞璽行龍紋腰帶。
允央曾爲趙元做過一條輕巾,當時的尺寸都是在紅綃帳中親自用手一寸一寸量的,他的身量允央自然最爲清楚。
趁行禮的功夫,允央打眼一瞧便看出半年多沒見,趙元瘦了不少,臉色也黝黑了些,一時心中一軟,便幽幽嘆息了一聲。
她暗地裡想:“這半年多裡,他天天風餐露宿,****刀光劍影地怎能不操勞得憔悴些。便是這後宮也不讓他省心,還差點出了大事。這剛一回來,一口氣都沒歇又要來審妃嬪間的公案,實在是……”
她這樣胡思亂想着,便有些分神。趙元見允央一進來便盯着自己的腰帶看了好幾眼,便輕嗽了一聲來提醒她。
允央聽到趙元的咳嗽聲,回過神來,這才注意到大殿之中還有旁人。皇后正坐在趙元的左手邊,敏妃坐在趙元的右手邊。
允央月份大了,轉身也是慢慢的,她曲膝向皇后行禮:“給皇后娘娘請安。”
皇后看着她,眼神非常複雜,有帶着妒忌的憎恨也有胸有成竹的竊喜。她見允央行了禮,自己當然也要客氣兩句,便語帶關切地說:“多日不見斂貴妃倒是豐腴了不少。你這月份大了,久站可不好,來人,給斂貴妃賜座。”
說完,皇后很自然地掃了一眼趙元,趙元也正看着允央,但是臉上卻是什麼表情也瞧不出來。他眼中無悲無喜,無嗔無怒,似乎什麼都沒有,只是這樣看着。
皇后一時心裡也拿不定主意,不知皇上是個什麼態度。她暗自思忖:“今早皇上回宮得知太傅與王充北等人已死的消息時,頗爲震怒,放出話來定要嚴查。”
“宋允央是王充北死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況且那封信所謂的絕筆信也是交給她的。所以只要皇上想查,第一個就是查她。”
“趁這機會,就把宋允央入宮以來的前前後後,樁樁件件都擺出來,讓皇上看看她是不是楚楚可憐的小白兔。”
這時,劉福全帶着兩個小太監擡來一把線條圓潤的楠木圈椅,上面還墊着厚厚的明黃綢軟墊和靠背,宮人小心翼翼地扶允央坐下。
這時敏妃過來給允央行禮,允央覺得自己位份雖高,但敏妃畢竟先入宮,所以不敢坐着受禮。就扶着椅背費勁地站了起來。
皇后看着她的樣子,忍不住調侃說:“都說一孕傻三年,貴妃自從懷孕後,不但身子不似以前窈窕,就是這行爲舉止,也不如以前得體了。”
“貴妃的位份比敏妃高,她向你行禮是理所當然。你這會子又站了起來,難不成不願受這個禮嗎?還是嫌棄她見禮晚了,你心裡不高興?”
允央一聽,下意識地看向趙元,嘴裡辯解說:“並非我心中不高興,只是因敏妃入宮比我早許多,又年長,因而不敢坐着受禮。”
皇后臉上的笑意愈發明顯了:“若不是因爲你出身高貴確實不應該這麼快就進了貴妃。可是話說回來,你既然出身天下第一世家,怎麼會不知道禮數乃是貴族一生都不能僭越的規矩,更何況在我們大齊皇室。”
“敏妃既然位份底於你,那她無論年紀多大,健康於否都要給行禮,你要做的便是坦然接受。若是中間打了折扣,完不成這個禮,便是對行禮人最大的不尊重,也是讓旁人看到了自己粗鄙的一面。你可知道?”
皇后這幾句話咄咄逼人,說得允央滿面通紅,毫無招架之力。她只好低頭應着:“皇后娘娘教訓的是,是我行爲不妥。”
沒想到,皇后並沒有這麼輕易地放過她,而是說:“你既然承認行爲不妥,那也就是承認剛纔敏妃行禮時你對她不敬。”
“你雖然位份高些,但做錯了事也不能視而不見。請斂貴妃給敏妃賠禮吧。”
允央只好走到敏妃面前,屈膝道:“妹妹年輕不知深淺,行爲上有不周之處,還請姐姐見諒。”說完這幾句話,允央心裡覺得無比委屈,她求助似地看了一眼趙元,沒想到趙元毫無反應,似乎根本沒看見。
今天第一次,允央感到了深入骨髓的陰森,她惴惴不安地想:“皇上自我入殿以來,都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不知皇后與敏妃在他面前說了什麼,令他對我如此反感。他會不會因爲王充北的事而對我恩斷義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