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未央,白衣公子念君顏剛回王城不久,又要離家遠行。這一天全城下起剛懂事的女娃娃,上至女娃娃的三姨四嬸六大媽,無不準備好了小板凳,打算坐等白衣公子路過家門口,好能將他的翩翩背影留在心中,留待家裡沒菜時拿出來下飯。
奈何從一早天不亮等到天將過午,街上經過的始終只有外地來探親的,本地做生意的,臨時起意來買瓜子糖水的等等閒雜人等,並無一個穿白衣的少年身影。最終大家只好十分無聊地散了,轉而議論起早些時候宮裡那場燈會。
而此時,辜負了一座王城的念學士正在王城外七裡處的小橋上,與一個少女依依惜別。這女孩穿着一身平常人家的樸素布衣,一身上下除卻一個白色玉簪外再無飾物,只有一頭墨色長髮在風裡絲絲閃光,倒比什麼絲緞綾羅都更引人矚目。若再看到她那雙波光瀲灩,微帶清寒的眼睛,過路人怕多半要駐足不走。
所幸此地十分偏僻,並無行人來往。君顏說:“若非如此,倒連這一面都見不到了。”
雪晴然卻笑道:“我倒情願你能帶些隨從,也好做個伴,不至路上冷清無聊。”
君顏搖搖頭:“那些採藥人個個性情乖僻,最不願與外人接觸,何況我早已習慣如此……”
他從小就與母親分離,因念丞相尚檢,身邊隨從亦少,別人所說的冷清寂寞對他而言正是家常便飯一般。外人雖仰慕於他,大抵不過迷於他的風采學識而已,甚少將他當做一個離開母親的少年。
雪晴然嘆口氣,挽起他的手臂倚過去:“以後君顏哥哥的府邸中,必要有許多人,多到無論走到哪裡都可有人陪同。”
君顏微笑道:“再多也不過是些下人罷了。我實在只想要一個人來陪我,有這個人就什麼都夠了。若無眼下這種種,我實在是連一天都不想再耽擱。什麼皇宮府院,全不過是些——”
他眼波一轉,低下頭來對她耳語道:“可我沒有她父親那等氣概,不知這個人,她會不會覺得委屈。”
微風拂柳,流水潺潺。他身邊女孩淺淺一笑:“一個人就算得了整個天下,心中是不是歡喜也只有自己知道。君顏哥哥都說了,人人願望都不同。畫棟雕樑自是輝煌耀眼,難道眼前這小橋流水就不美了麼?我倒希望能在這樣的水岸上植一片翠竹,種一院茶花,清清靜靜過了一生。”
君顏指尖挑過她的長髮,他笑了。
“那可要先逃出王城,到個無人認識的地方纔好。”
雪晴然輕聲
重複道:“逃……”
少年立刻住了聲。她連忙安慰道:“逃去哪裡,都聽君顏哥哥的。”
片刻的安靜,君顏忽然搖搖頭,少有地大聲笑了。一邊笑一邊低聲說:“若然如此,天涯海角,雪親王必定追上來宰了我。晴然,我只在王城中找一處院邸,有竹,有花,有你,就十二分滿足。一切麻煩事,也都儘可以打起精神去應付了。還有什麼必要逃呢?”
在王殿上,在相府內,他永遠謹慎到句句小心,字字推敲。可一到她面前,就只能將心中最真實的話說出來。雪晴然不禁擡起頭來,在他鬢上輕輕撫了一下:“我就在這裡,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在這裡等你。如此,可有精神去應付那些採藥人了?”
君顏略顯稚氣地點點頭:“恩。”
說完這一句,兩人忽然都覺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君顏慢慢放開手,低聲說:“在此耽擱已太久,順路送你來的那個侍衛也該回來了。我這就走了……珍重。”
說完再看她一眼,轉身要走。雪晴然突然將他拉住,極鄭重地說:“君顏,縱然有山長水闊,我始終就在這裡,永不會離你而去。”
自幼被人稱作學識過人的白衣公子,此時卻無言以應,沉默許久方深深點點頭,旋即轉過身去,如一隻夏末的白蝶踏過小小木橋,躍過澄澈碧水,穿過如煙楊柳,終於隱沒於青山綠水間。
雪晴然目送着那個白影消失,不覺發出個輕促的笑聲,自言自語道:“流夏,你對白禮說‘許多心思連自己也不明白’,原來是句大大的實話……”
忽然眼前畫一樣的青綠山水中緩緩盪出一隻小船。船頭坐着個人,並不撐篙,只任小船順水而下,快要離了航線時纔不慌不忙用篙一點,船便又聽話地回來了。一直等船行到橋下,方起身插下長篙,將船停了。
雪晴然低頭對他笑笑:“東西可取好了?”
“是。”
她略一沉默:“這裡風景好看,我多留片刻,可來得及?”
“無妨。”
玄明說完便低下頭去,等着她看完風景再走。
此處人跡罕至,木質拱橋散發着夏日陽光的氣息。橋下流水平緩寂靜,映出微微搖盪的白雲青天。岸邊一色水柳臨水照影,秀色可人。若再得一座小院,當真是個世外桃源。雪晴然一邊看一邊微微笑了,自己卻不曾察覺。不知過了多久,猛然想到今日原是跟着出府做事的玄明偷偷溜出來的,若被雪親王知曉,她倒沒事,受牽連的人卻多得是。
念及此處終於收回視線,急着要喚玄明回王城。
四下寂然,玄明安靜地坐在船頭,沒有一點聲音。她向着橋下俯身望去:“玄明——”
玄明的一隻手從水面倏然收回,濺起幾點水花,他仰起頭的樣子帶了一點惶然:“是?”
雪晴然微有些疑惑地向水中望去,卻只看到了漣漪。
“水裡有魚麼?”
玄明敷衍地一笑,站起身來。小船一蕩,激起幾許水花,水面亦跟着動盪起來,什麼也看不到了。
“公主可是要回去了?”
“恩。”
少年向她伸出手,雪晴然輕巧地躍到船上,藉着他的攙扶穩住身,慢慢坐下。
小船緩緩移動起來,她悄悄探出身,仿照玄明剛纔的樣子伸出手,輕輕碰觸水面——
指尖所觸,沒有任何特別,不過是與水中的倒影輕輕一碰罷了。她不解地看看船頭少年的背影搖了搖頭,心思一轉,又喚道:“玄明?”
“是。”
“人人都說小白玄術無人能比,可要論身手,我卻沒見過比你更快的人……”她對着船頭背影一笑,“怎能那麼快的?可教教我麼?”
好久的安靜。正當她懷疑玄明是根本沒聽到或裝作沒聽到,心下遲疑的時候,他忽然將船停了回過頭來,臉上是個非常溫暖的笑容。
“從頭學起是來不及,可直接學個救急的招式。只是要公主對天地發誓,但凡身邊還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都不能用此招式,更不能用它來保護別人。”
“……爲何?”
“因爲它只能救一個人。”
雪晴然遲疑了一陣,覺得這世上她要保護的人論身手實在都比她好許多,夢淵雖然年紀小,以後自然也會比她強。當即展顏,依他所言一字不差發了個誓。
玄明在她面前坐下,拿出一把刀給她:“公主試試來劃我的喉嚨。”
這句話傳入雪晴然耳中委實太過驚悚。她不禁向後一躲:“我知道我手慢,可萬一碰到怎麼辦?”
“如果一次碰到,那就正好……”
“絕對不要!”
玄明只得收起刀,卻先笑了:“公主太心善,我不過是個……侍衛,就算死了也並不會有怨。”
“可我有怨。”雪晴然沒來由地有些着惱,“我會怨,會哭,會夜裡發夢魘跑出去,說不定還會殺人報仇。”
好一陣安靜。玄明老實點頭道:“再不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