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橫雲王城格外寒冷,花匠們徹夜忙着在溫室中張開帷幔,升起火爐,但仍有無數奇花異草在寒氣中熬不過,死了。
羽華夜裡醒來,聽得外面仍是風雪呼嘯之聲,與溫暖的室內如同隔了一個世界。
她撐起身,輕手輕腳穿好衣服,走向外室。當值的侍女無人驚醒,她不禁低聲罵道:“一羣沒用的。”
邊罵,邊推了門出去。
藻玉宮衆僕從住所皆不遠,饒是如此,羽華推了玄明房門時也已經凍得手腳冰涼。爐火將盡,想是翠暖和碧秀離去後再無人來探視過。她只得親自抱了些木材丟進去,十分惱火地走向榻前。
借爐火微光,可看到玄明連嘴脣都慘白如雪,呼吸亦是時輕時重。羽華在牀邊坐下,不知爲何忽然笑了:“奴才,你也有今天。”
於是探出手去撫順他散亂的髮絲,摸了摸他的額頭。
她亦如翠暖一般,猛然縮回手,笑容淡了下去。雖然只有被人照顧,並未照顧過別人,她也知燙成這樣已非小事,不禁將手放回玄明額前,有些惱恨地罵道:“既然病了,就不會求求我麼?最恨便是別人不肯對我低頭。”
這時,玄明突然從被子裡抽出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公主……”
羽華驚得險些跳起來,然爐中火光一搖,卻照見玄明依然緊閉的雙眼,原來只是病中囈語。
她定下神來,震驚之餘卻只不作聲地看着他。過了很久,忽然又聽他喃喃道:“公主,全是我不對……”
他全無知覺地將羽華的手拉到胸前雙手握住,臉上浮現出悲色:“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時時刻刻,都想看着你……”
羽華的手微微一顫,臉上笑容倏然退去。好一陣安靜,只聽到身後爐火燃燒的聲音,還有玄明不安的呼吸。
“悔不該眼看你獨自逞強,悔不該盡說些……涼薄之言。悔不該幾次放手……”
又過了片刻,他突然將羽華的手甩開,悲嘆道:“可我怎配在你身邊。”
此後再無聲息。
羽華的臉色在黑暗中變了又變,看不清晰。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俯下身,輕輕抱住玄明,在他蒼白的脣上極慢地吻了一下,這才起身離開。
隨着房門關閉之聲,室內恢復了一片寂靜。玄明最後發出
一聲模糊不清的喚:“蓮兒……”
然這一聲,卻無任何人聽到。
天還未亮,已有御醫奉命去診玄明的病。病榻上的人已全無知覺,御醫曉得這位公主素來面冷心毒,口中說是受了凍而已,實不知對這侍衛做了什麼事。然這樣的話無人敢言,他只能用一些含糊的藉口糊弄過去,說這人命薄不堪,怕是不必浪費藥材,直接準備一副棺木就好了。
翠暖將早準備好的錦囊塞到他懷裡,那裡沉甸甸的都是金玉寶珠。她沉靜的聲音卻更令人心驚:“公主吩咐了,要是醫不好這人,就給準備兩副棺材,他一副,你一副。”
老御醫驚出一身冷汗,敢情自己會錯了意,並非那公主玩得過火要他幫忙毀屍滅跡。愣了一回神,重新在榻前坐下把脈。許久,方有些爲難地說:“他……實在不是着涼纔會病篤至此。”
翠暖說:“他穿着一身溼衣服跪在雪地裡一天,許是凍得厲害了些?”
“這不至於。他這病,倒像是在什麼地方染上了傷筋動骨的寒氣,此番正是這寒氣發作所致。”
御醫說罷又愣了一回神,忽然記起曾經診過一個人,和眼前這個情形一般無二,便是十二年前過世的雪王妃宜蓮。如蛆附骨的不治寒毒,猝然陷入昏迷的景象,一種銷魂蝕骨的鬱氣。這年輕人雖比當年的王妃身子強了許多,染上的寒氣卻更加厲害。
他嘆了口氣,心想自己在這皇宮之中僥倖活到今天,已是該知足了。
“看此人脈相,多半是有什麼難解的心結,待他醒來問上一問,了卻煩擾,便可……”
翠暖以爲“便可康復”,頓時展顏而笑。而御醫的意思其實是“便可瞑目”,他不禁有些煩惱。
大雪下了整夜。
雪晴然回到了自己舊時住的房間,將暖爐搬到離牀榻極近的地方,又將才買了沒幾天的新棉被全都鋪在榻上,自己身上再裹一牀被子,卻還是覺得沒辦法暖。折騰了半夜,方迷迷糊糊睡了。
夢中又是十二年前的冬天。宜蓮溫柔地看着她,容顏傾城。雪慕寒小心抱起她,帶她到蓮池邊看花。小鳳帶着小狗跑來跑去,阿緞卻乖巧地幫她抱着琴。然後玄明和白夜也來到一旁,堆起個好大的雪人。忽然夢淵蹦蹦跳跳過來,手裡舉着兩片金燦燦的銀杏葉。端木槿無奈地跟
在他身後,口中唸叨着府上有客人來,這樣成何體統。夢淵歡聲說:姐姐,夢淵尋到了兩片一樣的葉子,夢淵要許個願……
窗外的風雪聲呼嘯不停。雪晴然已分不清哪裡是現實,哪裡是夢境。她只是緊緊閉着雙眼,生怕一個不留神,會醒得太早。
可她還是醒了。天依然沒有亮,窗外一片濃重黑暗。爐火漸漸微弱下去,外室堆放整齊的木材,收拾乾淨的獸炭,注滿清水的木桶,還有封存着食物的胖罈子,一一隱沒在黑暗中。雪晴然不知那些東西是玄明還是白夜走前放好的。她覺得他們真是瞭解她,一早猜到人去樓空後,她會一個人躲回這間住了多年的屋子,所以提前幫她準備下了所有東西。
她用被子矇住頭,只露出一雙眼睛,遙遙看着那些靜靜的罈子。既然這麼瞭解她,爲何卻會不知道,世上沒有比孤身一人更讓她害怕的事情。
不知不覺間,她的玄術又一次失控,整個雪王府的聲音都彙集在一起,落入耳中。她嘆了一聲,用被子緊緊捂住耳朵。因爲那所有聲音加起來,也只是寂靜。
蓮兒
姐姐
公主
雪晴然驚訝地掀去被子,側耳傾聽,卻發現這些聲音不過是她一時幻覺。饒是如此,她仍不甘心地四下張望着,輕聲喚道:“父親,母親?”
無人回答。
“槿姨?夢淵?玄明?”
凜冽寒風吹動窗櫺。她急急轉過頭去,被子從肩頭滑落:“玄明?”
許久的安靜。她終於頹然倒下,長長地嘆了口氣。只片刻,卻又坐起,急急忙忙披上外衣,跑出門去。
風雪正大。她卻顧不得許多,匆匆攀上屋頂。屋頂也積了厚厚的雪,更兼天暗,什麼也看不清。她跪下來,雙手在積雪中四處摸索。寒風吹得她幾乎要滾落下去,她只得將頭埋得極低,一任長髮沾滿雪塊冰凌。
忽然指尖觸到一樣東西。雪晴然終於微微笑了,慢慢將它摸出來--果然是那夜遺忘在此的紫玉笛。她帶着玉笛溜下屋頂,快步跑回房中,這才感到全身骨頭都冷得發痛。
黑夜漫漫無邊。她終於裹起被子睡去。紫玉笛靜靜橫在枕邊,彷彿仍在不眠不休地吹奏一曲青梅,伴她入夢。爐中最後的微光閃動,照亮了她在夢裡勾起的自嘲淺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