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沙場點兵。
諸王衆將雲集在城外校場。即將出徵的將士十分昂揚自不必說,不知爲什麼許多官家甚至王族女兒也來了,香車華蓋在校場外如雲如霞。雪晴然不禁懷疑周焉的女子到底受的是怎樣的教育,秉承的是怎樣的價值觀。
玄明說:“周焉素來尚武,女子都敬慕有軍功的人。”
雪晴然因想着這一日又要木偶般去給人家做出兵的幌子,心中極爲壓抑。卻又因怕他擔心,便隨口調侃道:“等我們回來,你也會成許多女孩追捧的人了。”
玄明很想解釋一下說他並不期待,但又覺察到這不過是玩笑,便一笑而已,並不多言。
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個女孩銀鈴似的聲音:“小叔叔,這人是誰?怎麼有親王的穿戴,還配着王族的金珠?”
兩人轉過身,見到個十四五歲模樣的女孩,水汪汪的杏眼睜得圓圓,細挑的彎眉,豔麗的嘴脣,鬢側簪滿馥郁花朵,兩條辮子一直垂過腰間。穿一件白衫外罩着孔雀藍的豔麗褙袍,腳上是青色鑲金的小靴。從頭到腳都是充滿生機的美麗。
旁邊車上下來一人道:“你忘了,這是雲王。你第一次看到時還說他很有男人味,若是個將軍,當可嫁了。”
看到說話的是白秀,雪晴然纔想起那女孩是白書的女兒白采薇,因爲除了白秀上朝以外這叔侄倆素來形影不離。只是兩人年紀相仿,眉眼又像,倒不像叔侄而像兄妹。雪晴然聽玄明說了白秀幼年失祜,是長兄白書撫養長大,卻不知他是何處聽來這些,只當是白夜告訴他的。
“呸呸呸。”采薇往後退了一步,搖着手中羅扇,“小叔叔血口噴人,春賽那時我還不知是他呢。”
說罷看着玄明,杏眼澄澈,粉面朱脣,笑嘻嘻地說:“我周焉豈有道理收沒本事的人來此!只是阿夜世子的朋友也便罷了,沒有一點戰功就封了王,若再連一點玄術都比不過別人,那怎麼像話?”
玄明並不生氣,只微笑敷衍道:“郡主說的是。”
不料采薇用扇掩住口,對一旁的白秀笑道:“這人對我笑了,小叔叔快救我。”
白秀喝道:“沒規沒距!什麼話也敢說!”
采薇道:“這有什麼敢不敢的?誰不知道這雲王在橫雲皇宮時,連雪擎風那個歹毒女兒都被他這笑迷住了,不顧臉面地自己倒貼上來——”
“采薇!”白秀打斷了她,微微挑起的眼角帶了與白夜相似的冷色,“世子聽到這話,不拔了你的舌頭去。還不跟雲王道歉。”
他這一怒,采薇才終於收斂起來,彆彆扭扭地對玄明撇嘴一笑,淺淺施禮道:“采薇說的玩笑話,雲王可千萬別去告訴世子呀。”
玄明還了一禮:“自是不會。”
那叔侄倆方纔與他別過,向着校場中去了。卻聽得采薇仍是聲音毫不壓低地說:“小叔叔,你害我向這樣的人行禮,我告訴父親去。”
白秀沒有理她,卻也沒有責備。采薇的聲音依舊花針般刺入玄明耳中,字字清晰:“那橫雲的公主長得可多貌美,夜世子爲何不自己娶了她,卻要讓給這種沒臉面的人?什麼青梅竹馬,要真是那樣,他怎麼還會和雪擎風的女兒……恩,回來的那些人都是怎麼說的來着?”
白秀說:“你一個女孩,莫學男人家那些昏話。”
玄明已經很久沒想起過羽華,更因一心只想着怎麼和雪晴然好好在一起,幾乎要將她忘了。忽然被采薇這樣血淋淋地說出來,一時竟無言以對。其實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人提及羽華,他總是無言以對,更何況是在雪晴然面前。若說話的是別人他或得反譏幾句,偏又是個年幼郡主,逼得他不能計較。
方此時,忽然覺得手被人挽起。他回過頭,看到雪晴然挽着他的手,溫柔一笑。
彷彿又是幼時,他爲了一盒點心和侍女胡鬧,被她撞了正着。第二天他難受地站在院外不敢進去,她也是這樣拉起他的手,展顏一笑。
他回握住她柔若無骨的手,默默向前走去。他真想在自己喉嚨上切一刀。
雪晴然迫切想要他忘了采薇的話,四下看看,搖着他的手說:“玄明,你看那邊是什麼?”
不遠處如同新落的雪一般擠擠挨挨的,竟是大羣未長成的小羊。見到有人在看它們,小羊也紛紛睜圓了嬰兒般水汪汪的大眼睛回看過來,模樣煞是好看。其中一隻還大着膽子朝這邊小跑了幾步。
雪晴然見過的小動物,基本只侷限於從前小鳳養的各種黃狗。忽然見到這樣乾淨漂亮的小白羊,感到眼前一亮。若非有要事在身,她實在很想不成器的過去看一會羊再走。
玄明說:“你要是喜歡,回頭帶一隻走。”
雪晴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說:“我想要那隻……”
玄明說:“那我去做個記號。”
說罷當真走過去,隨手在一旁樹上折下跟柳條,繞在了那隻跑過來的小羊頸上。
雪晴然覺得那小羊配上碧綠的枝條更加可愛,一時高興起來,也沒那麼壓抑了,便跟着玄明走
向諸王雲集的高臺。
周焉的史官已經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因此只是輕描淡寫地在冊上寫下:十六年秋,橫雲無道,世子夜伐之。
簡單,樸白,沒有任何細緻點染。
因此除了當事人,後世再也想象不出那一日的盛景。身披精巧甲冑,眉目清俊秀美的世子;一身縞素嬌顏傾國的公主;神采飛揚的年輕將士;潮水般鋪到天際的整齊隊伍;籠蓋四野的颯颯金風。一切都像迎春節絢爛的煙花般,在初秋的微涼中熱烈綻放着。
每一次戰爭,都是周焉人的盛大節日。
葛覃慢慢鋪開檄文,聲音藉着玄術飄出很遠。
以虺蜴爲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鐵騎成羣,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雪晴然微微眯起眼,覺得這初秋的陽光如此清澈,又如此刺眼。空氣中有天氣新涼的味道,令她想起雪王府的蓮池。想必今年的蓮池花開更好。她想,那蓮池果然還是填上纔好。
檄文宣讀完畢,高臺下所有將士同聲呼喊,發出山呼海嘯般震人心魄的巨大聲音。秋風將滿地碎金落葉捲入高天,看不清去向。
然後,忽然有一大片純淨的白色慢慢涌入場中。雪晴然遙遙望去,竟是她之前見到的小羊。那隻頸上環着柳枝的小羊跑在最前,活潑潑踏着小步,眼睛像新月的夜晚一樣純淨無邪。
下一個瞬間,一小隊士卒圍過去,紛紛抓住遇到的第一隻羊,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在諸王面前,在璀璨的陽光裡,將刀子刺進無辜羔羊的心上。
雪晴然幾乎還沒回過神來,便已看到豔絕的紅色潑灑出來,濺得滿地都是。玄明擡袖想擋住她的眼,卻已來不及。那隻帶着柳枝的小羊驚恐地往回逃,不到三步便被人拖住,一刀砍下了頭顱。柔嫩青翠的柳枝無聲斷開,落在地上,混着殷紅的血,被人踏入塵埃。
無法反抗的小羊死前的哀鳴,周焉將士痛快的笑聲,身邊諸王從容的喝彩,一切聲音卷集在一起,驚濤駭浪一般灌注到耳中。
喧囂聲中,雪晴然面色蒼白地看着玄明,聲音也如羔羊怯弱無力。
“玄明,”她顫顫地說,幾乎沒辦法思考,“我想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