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無聲無息,將晚秋的寒涼慢慢送入營帳,滲入骨髓,與泠泠琴聲纏繞卷結。
寒燕悄悄取下爐上的小鍋,將裡面薑湯倒進碗裡,卻先遞到玄明面前。玄明走到琴案旁,輕聲說:“蓮兒,天涼了,喝些薑湯睡吧。”
琴聲驟至,雪晴然擡頭望着他,眼中全是畏懼:“玄明,做了壞事總要償還的。我……”
玄明微微一笑,帶了舊時燈燭般的溫暖望着她:“就算沒有你的緣故,橫雲也會遭此一劫。這些事,怎麼算也不會算到你身上。”
許久,雪晴然帶着怯意說:“周焉人……讓我害怕。”
她眼中還有未盡之意。但玄明已經明白,回身將薑湯取了給她,低聲道:“周焉將士不服一個年少的世子,白夜若一味阻攔,軍心必定動盪。”
雪晴然默然不語。她還記得白夜小時候的樣子,她和玄明還有其他人一起玩的時候,笑的時候,胡鬧的時候,吵嚷的時候,他總是默默跟在他們身後,大大的眼睛如同秋水,寒涼卻寧靜,讓人看了也覺得心中靜靜的好舒服。他額前一點硃砂,早已在歲月中無聲沉澱成一片率真赤色,與他們纏繞在一起無法分離。她還記得他聽到她說沒有忘記相府諸般約定時的情形,那時他笑了。
她是看玄明看得太過專注,以致無暇顧及旁人。因此纔會全然不知,白夜的眼睛是何時起如同玄冰般封住了一切心底所想,又是從何時起變得這樣深邃,連血流成河的景象落入其中也沉得看不見。他做這一切,究竟是爲什麼。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輕聲說:“我……想去見他。”
半晌,玄明說:“他本要離開信蕪關,是因雨一直下,信蕪關守將又在戰死前命人暗中挖毀了北去道路,這才耽擱下了。此時可能心情正不好。”
雪晴然短促地笑了一聲。什麼時候,他們也要像對陌生人一樣揣摩着他的心情了。
這一夜雨聲綿綿不絕,縱然是在玄明身邊,她也依然無法安下心入睡。只要合上眼,信蕪關下流血漂櫓的慘烈景象便會清晰浮現在黑暗中,如同悽異的花朵,催人淚下。
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她終還是悄悄起身,披起衣服往帳外走去。寒燕和外面的守衛固然容易避開,想要不驚動
玄明卻着實花了她許多力氣。她連尋一把傘都不敢,幸而帳門口正放着一把簇新的點墨紙傘,也不知是誰用過的,她便取了。
夜色下的信蕪關顯得異常險峻,兩邊山崖陡峭的形狀倒讓她覺得有些眼熟。雨水細密落下,洗刷掉了白日裡濃重的血腥。白夜似乎已經命人將所有屠殺的痕跡就地掩埋,想必來年春天,這裡的花會開得格外嬌豔,那是枉死的人血肉養育。
雪晴然尋到周焉大軍的駐地,只有這裡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她不再隱藏腳步,直走到守夜士兵面前去:“我要見小白。”
因白天之事,周焉兵將都知曉了她對白夜的稱呼。普天之下只有這一個人敢用這樣的稱呼來喚他們的世子。
沒多久,她站在了白夜帳中。
白夜像是剛被叫起來,正披着衣服坐在榻上。但他的眼睛又不像是睡過,冷冷的一脈清明。
雪晴然將紙傘收起,上面墨染的蓮花也隨之收起。白夜身上有絲絲乖戾的氣息遠遠傳來。她沉默片刻,開口道:“小白,爲何要殺百姓?”
漫長的安靜。
忽然白夜站起身,肩頭外衣倏然滑落,他卻看也不看,直走到她面前站定,微微挑起了眼角:“你又自己出來?”
“你先回答我--”
“我一點都看不出你和玄明是夫妻。”白夜像是根本沒聽她說話,“他只想着你,你只想着你自己。”
雪晴然不得不放下原本的問題,呆呆地看着他。
“他一直在後面跟着你。”
“什麼?”
白夜愈發睜大了眼,冷冷地看着她:“玄明爲人,你會不知?”
雪晴然無言以對。玄明一向由着她任性做事,自己就在旁邊小心照應着,臨末再一個人去給她收拾爛攤子,若收拾得不好還會覺得都是他的錯。這事從兩人剛認識起就已經是這樣了。她出來時還覺得自己千紅之術用得好,經白夜一提醒,纔回想起曾碰到許多東西。玄明玄術雖然不是特別出衆,但那份警醒可遠非她能及,怎會一丁點反應也無。說他一路跟過來保護她,那實在太有可能了,簡直就是一定的。
她的心懸起來,幾乎就要跑出去,卻終又想起了最初來意,有些惱火地停住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
“若他們開城受降,便不會死。”
“小白,”雪晴然沒注意到自己已經發出了切齒之聲,“守城的不是他們。開不開城,他們又如何能做得了主--”
白夜背轉身,走回牀榻,乾脆地掀被子躺下,反手一揮,以玄術揚起十分誇張的烈風吹熄了蠟燭燈盞。帳中頓時一片黑暗,雪晴然還要開口時,已借玄術聽到了外面人的小聲驚歎。
“原來雲王妃對咱們夜世子是這般相思難耐,大半夜--”
“噓!咱們快走遠些,免得他們不盡興……”
她趕緊跑出去,站在白夜帳外惱火地喊道:“小白!你……你這個柿子!野柿子!酸柿子!你爲什麼不聽我說話!你起來!”
周圍的守衛看到她出來,先是意外,而後很微妙的有些失望,接着聽到她在罵白夜,個個都露出奇異的表情,不知該懼還是該笑。
雪晴然喊了幾句,帳中卻沉沉的沒有一點聲音,白夜是打定了主意不理她。她只得轉身,咬住嘴脣在冷雨中回去。純白的紙傘在夜雨中綻開,上面墨染的蓮花幽幽寂寂。
一路泥濘寒冷,路過白天裡見到許多死人的地方,她仍駐足不前。冷雨砭骨。她在冰冷的積水中跪下,朝着整個信蕪關拜了三拜,這纔回自己的住處去了。
夜色濃重,她幾乎沒有力氣將千紅術撐到進帳。才一進去,便顫顫坐倒在地。過了不知多久,方打起精神,慢慢脫了溼衣服,在黑暗中摸到箱篋,拽出了一件乾淨的穿上,然後小心回到鋪上,在玄明身邊躺下。他還是她離去前的樣子,這讓她輕輕舒了口氣。連日勞頓,他想是累了,才並未察覺到她離開。
過了好一會,她在半睡半醒間聽到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玄明移過來一些,將她整個人擁到懷裡。他的懷抱溫暖,將她滿身夜雨的寒氣都驅散了。雪晴然來不及驚訝,手也被他輕輕握住,慢慢貼到胸前。她的手像冰一樣涼,觸着他的時候彷彿都聽得到融化的聲音。
溫暖和安心帶來的睡意潮水般席捲而來。她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喃喃道:“……蓮兒知錯了……再不會了……”
“恩。”他這樣應了一聲,將夜雨中走得溼冷的雙腳縮了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