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慕寒押送天牢,雪王府親王、王妃以下,男子滿十二者投入蓮池殺無赦,其餘人等流放戍邊。雪晴然素以妖言惑衆,賜半夏煎一盞毀聲,留居雪王府。因與端木蕖珊聯合舉罪有功,忠心可鑑,特赦免側妃端木槿,改歸蘇尚書,封溫惠夫人……”
端木槿怔怔擡起頭:“什麼……”
來人正是蘇尚書幕僚,向她一揖道:“恭喜夫人,從此可與雪慕寒撇清瓜葛,做蘇夫人了。”
端木槿急道:“我並未與端木蕖珊合謀陷害雪王爺--”
“事到如今,夫人還怕什麼。”那人說着收起聖旨,向旁吩咐道:“動手。”
頃刻間,冰蓮池畔哭聲震天,直上重霄。四周響起抄檢府中物什的聲音,禁軍源源不斷地涌入花園,將侍衛僕隸不由分說拖拽到蓮池中扔下。稍有反抗,則會被亂刀砍死,再行投下。幾個侍女慌亂中走錯了方向,也被活活扔下蓮池溺死。千古蓮池的寒氣封住了濃重的血腥,卻封不住一府上下的號啕慟哭。
到如今時節,雪晴然反而只是帶着夢淵跪下,安靜地朝着雪親王叩首三次,再不對他哭鬧。雪親王已帶上沉重的鐐銬,只對她點點頭,輕聲囑咐道:“以後,永不要再信姓端木的人--”
“雪王爺!”端木槿悲喚一聲,跌跌撞撞撲到他面前,雙手抱住他的腳踝,“黃天后土在上,端木槿一生之中從未做過任何有負於你的事!若有半句假話,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雪親王並不應聲,即刻要走。端木槿失聲痛哭:“雪王爺,你要怎樣才肯信阿槿一回!你要怎樣才肯將阿槿當一回親人啊!我爲你空守閨中多少年,不顧顏面斷絕父女恩義,難道都是爲了一朝背叛你!雪王爺,你要怎樣才肯看阿槿一眼!”
雪親王仍不看她,只淡淡地說:“你與我撇清瓜葛,最好。”
四面皆是紛亂悲聲。端木槿仰頭看了他一陣,猛然放開手,回身將夢淵抱在懷裡,悲泣道:“夢淵,從今以後,長姊爲母,你要聽從姐姐每一句話!”
說罷站起身,幾步便跑到冰蓮池邊,含淚回首道:“雪王爺,阿槿不知蕖珊之事!”
誰也來不及再去攔住她。這個一生委屈隱忍的女子,毫無遲疑地舉身躍入那千古寒池。從此她再不必揣摩着誰的心思活着,再不必爲一個久已逝去
的女子謙卑低頭,再不必那樣隱忍痛苦地愛着一個人了。
鐐銬喧響。雪親王想去救回她,卻被多少雙手拉住。他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顫聲道:“阿槿,我哪裡會不信你,我只是不想再拖累你……”
不等說完,已被人朝着花園外拉走。待要掙脫,卻早因曼陀羅如蛆附骨的毒而力弱不堪。那高大的身影眨眼便消失在禁軍的重重身影中。
雪晴然亦因要去救端木槿,被許多刀劍逼退,回頭時雪親王也已不見。她將夢淵擁到懷裡,聽着孩子不似人聲的哭喊,渾身發顫。雪親王走了,端木槿死了,無數人被溺死在冰蓮池中。而這一切不過是瞬間的事。
一雙手突然拽住她的手臂。她怔怔擡頭,見到一張陌生面孔。那個禁軍沉聲道:“公主,速將雪郡王交出來,莫要徒惹災禍。”
“他只是個孩子。”雪晴然盯住他的眼,“你們想要怎樣對他?”
“按聖上旨意,一樣要流放戍邊。”那禁軍仍朝着她伸出手,“公主,莫要於人於己爲難,你一己之力,斷然保不住弟弟,只會連自己也害了。”
雪晴然笑了一聲:“你便來害我吧,將我也投進蓮池去,讓我一家團圓。”
那禁軍躊躇着不願動手,卻有一人從旁抽出刀來,直接朝着她劈下。這時一陣烈風呼嘯而起,凝結成一道道利刃,將那人一擊倒下。
白夜在雪晴然身前站定,壓低了聲音:“公主,來人中混了許多身份不明的玄術高手,多半是衝着你來的。留郡王在身邊,會害了他。”
雪晴然說:“小白,求你帶着夢淵走,不要管我了。我--”
“不要任性。”白夜冷冷地呵斥道,伸手將夢淵抱離她懷中,“今夜此地或許就是我白夜葬身之處,卻因受人所託,誓要與你同生共死。你若還當自己是我結義的妹妹,就不要讓我枉死在這裡。”
“你不想死就走!我就是要任性,我就是要死!沒有父親,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白夜將夢淵放在一邊,對還在啼哭不止的孩子正色道:“在南方,你這樣大的男孩已經要離開父母,獨自生活。你若不想害死姐姐,就跟着這些人走,自己想辦法活命。”
夢淵被他的冷傲目光震住,一時止住了哭聲。好一會,他鄭重地點了點頭,舉起一樣東西:“夢淵不
想害姐姐,想要她和從前一樣高高興興。”
清冷月光下,孩子將手中那片小小的金色葉子放到白夜手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若你我都活着,我會讓你和她團聚。”白夜認真收起葉子,隨手將他推到方纔那禁軍手下。旋即迴轉身,將仍要去搶回他的雪晴然拉住,劈頭打了她一巴掌。
“雪王爺還沒死。就算死了,也只有你能爲他送終。”
說罷拉起她的手,朝着花園圍牆跑去。身後追來數人,皆被他玄術擊退。雪晴然被迫隨他躍到花園牆上,不料迎面而來的是驟雨般的羽箭。
她尚未完全回過神,見此情形只能出於本能用手去擋。白夜猛一翻身,抱着她落回園內。
雪晴然驚魂未定地擡起頭,藉着淡淡天光看到他身上有一支箭,一直沒到箭羽。
“小白--”
霎時間,她忘了周圍所有一切。身邊哭喊,池中亡魂,她全都顧不得了。只因白夜玄術高絕,若非爲了她,斷然不會中這一箭。她絕望地將白夜扶起來,喚着他的名字。
許多人看到這光景,立即有一些過來,想要趁機襲擊他們。白夜倚在她肩頭,冷眼看着來人,竭力擡起一隻手。
罡風四起。連雪晴然亦受不了那風的暴烈,背過臉去躲避。待她回首,想要殺她的人已屍橫遍地,剩下的則無不驚疑散去了。
白夜撐着最後的力氣,抓起她的手道:“活下去……”
雪晴然不住地點頭,每點一次頭,就有一串淚珠打落。白夜將她的手抓得更緊:“不許你……死……”
他的身子沉下去,雪晴然拼命抱住他,怕得聲音也發不出。這時禁軍們完成了殺戮之事,爲首的那個將一個青玉盞湊到她脣邊:“公主的半夏煎,趁熱喝了吧。喝下去,就不會哭了。”
雪晴然含淚輕笑一聲,接過玉盞,一飲而盡。
禁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開始搜檢府中的東西。周圍全是屍首,白夜靜靜躺在她膝頭,悄然無聲。喉嚨如同火燒一般痛楚,她略試了試,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於是她對着昏迷不醒的白夜抱歉一笑,將他的青紗額帶再緊一緊,便起身來到蓮池畔。
遠處依然傳來什麼東西翻倒或破碎的聲音,她已聽不到。她的耳畔,只剩震耳欲聾的江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