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幾乎就要去請周焉王出面時,他的世子終於回來了。
“世子!”他匆忙上前,聲音卻壓低了,“聽說寧將軍家的三小姐,今早受人行刺。”
白夜猛地睜大眼睛。
“因恰好遇到秀王搭救,所以傷勢不重,但據秀王說,來人無疑是衝着她的性命去的。”
白夜凝神想了想,吩咐道:“告訴別人我去了將軍府,然後跟我出去。”
說着轉身再往外走,一推門,卻見漫天飄起了鵝毛似的雪花。
南屏山頂,了無痕跡。
甘棠不明白世子的想法,四下看看,脫口道:“沒想到山頂如此荒涼,竟連草木都會沒有。”
白夜眉梢一顫,低聲道:“你說對了。”
甘棠尚不明白,他已對着那片空蕩蕩的地面落下一掌。滿地泥土轟然濺開,露出了黑暗中掩藏的鎖鏈。
白夜伸手拉了拉,紋絲不動。他略一回頭:“去叫人來。”
甘棠再回到山頂時,雪已下得很大。白夜衣衫單薄,動也不動地立在大雪中,看上去那麼孤單。他連忙上前:“世子,你不冷——”
“將地下的東西,拉出來。”
夜色將近時,他們從地下起出了一具鐵索纏繞的銅棺。彷彿裡面藏着什麼兇惡的猛獸,稍不留神便會出來傷人。
幾個人完全驚呆了,面面相覷。忽聽白夜道:“你們今日都看到了什麼?”
幾人齊聲道:“我等什麼都沒看到,只隨世子出來散心,轉了轉便回宮了。”
白夜將幾人看了看,略一點頭:“那便去轉轉吧,我要歇歇。”
他聲音很淡,眼神卻比呼嘯的寒風更凌厲,甘棠不敢多言,低頭帶人退下。
待到山中只剩下一人,白夜纔將那些玄鐵鎖鏈一道道解開。這個過程極慢,因有些鐵索着實勒得太緊,只能用玄術一點點耗過去。過了許多時候,鎖鏈終於完全打開。這時風更猛烈,天上積壓着鉛色雲塊,暴風雪就要來了。
白夜用力一推,銅棺紋絲不動。他微蹙起眉,粗魯地朝着那棺蓋劈頭一掌。
這一聲巨響震得整座南屏山都響起了回聲。那不知有多重的銅蓋猛然間滑開,落在了地上。在這一瞬間,銅棺中的屍首突然向着外面一縱,枯枝也似的雙手
直指白夜。
白夜沒有動,甚至連眼也沒眨一下。那具乾枯的屍體被焊在銅棺上的鐐銬攔住,永遠地停下來,只有大張的嘴彷彿還在發出淒厲呼聲。任誰也看得出,這個人當初竟是被活活鎖進棺材,埋在了這丈餘深的地下。而方纔那一縱,便是此人死前竭力抵着銅棺邊緣,仍希望能夠逃出來。
白夜拭去脣邊震出的血,目光已定在了那屍首胸前一塊殘缺的玉佩上。他默默地取出懷中半塊玉佩,再將屍身上的半塊扯下來。兩塊殘玉合在一起,當真天衣無縫。
他垂下手,目光緩緩掠過銅棺內——屍體腰間仍有一串金珠,更確定了她的身份,雙腿骨頭錯開,想是死前已被人砸斷了許多年。那銅棺上,隱隱現出許多血痕,皆是指甲抓撓留下的痕跡。在離銅棺邊緣最近的地方,有一行顫顫斜斜的血字,字跡凌亂,必是此人絕望中寫下。
白言負我
白夜眉心蹙起,許多真相的碎片聚在一起,卻難以連成一片。寧馨是白晨歲的女兒,他父王要守住這個真相,他母后卻在知曉此事後痛下殺手。他想不通。
於是他再走近些,向着銅棺中望去。
暮色沉沉,他終於看到了更加凌亂的另一行字——
狂風驟停,大雪簌簌落下,如同一場無聲的悲泣。白夜睜大了清冽如水的眼睛,動也不能動。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他怔怔回頭,透過雪幕看到周焉王白言的身影。
白言一步步走過來,看了看銅棺中慘死的白晨歲,又看了看一旁的白夜。
誰也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白夜將兩塊玉佩合在手中,再打開時,翠色玉佩已經化成粉末,隨風飛散。然後他揚起手,毫無遲疑地對着晨歲長公主的屍體一掌拍下。
在白言帶了驚愕的眼神中,那屍體頃刻間碎成無數片。白夜撿起那串金珠,收在自己懷裡,然後將手掌按在銅棺內壁,一路抹過去——所有的血痕,字跡,無一留存。
天下再不會有任何人看出這是誰的遺骨,誰的棺木。他直起身,全力一推,仍將銅棺合起,推回了地下。
呼嘯的風聲響起,土石層層滾落在銅棺上,是他以千古難尋的凝雪之術重新封起一切。做這一切時,他秀美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就連睫毛也不
曾顫過一顫。之後,他便默然立在這塊荒蕪的土地上,再不出一言。
白言顫聲喚道:“阿夜——”
白夜沒有應聲,沒有看他,轉身離開了。
這一年冬天,白言下了詔書,言死後將傳位給王世子白夜。
那一日所有人都來爲他慶賀。白夜少有的穿着一身暗紫華服,看起來終於像個大人。那雙清澄如水的眼,卻從此變得像最深的潭,深不見底,掩蓋一切。
寧將軍也來到世子府慶賀,他兩個未出嫁的女兒就在門外等他。
白夜微擡眸,聲如雪:“寧將軍,橫雲和周焉,正要和親。”
“是。”
“但兩國都無適齡的王女。”
寧將軍微擡起頭:“……世子的意思是?”
“我已向父王說明,認寧府三女寧馨爲長姊,送她前往橫云爲妃。”
片刻寂靜。門外跑進一個女子,她的燦爛笑顏,在這一刻變得蒼白茫然:“阿夜,你,你剛纔說什麼?”
“我說,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姐姐。”
寧將軍連忙去攔她,寧馨卻已含了淚。她仍對他笑着:“阿夜,不要嚇我,我怕這樣的玩笑……”
“不是玩笑。”白夜靜靜地說,起身離了偌大的廳堂。
周焉後久已等在長廊上,見他來了,便展顏一笑:“世子,已接見完了那些人麼?”
白夜頓住腳。
“……世子?”
好一會,白夜終於端整一揖:“母后,已見完了。”
“現在去何處?”
“有些事要去告訴父王。”
周焉後一笑:“何事?也與母后說說。”
“與橫雲和親之事。”
周焉後略微思索片刻,笑道:“怎麼,你不想娶個橫雲來的冒牌公主?世子,橫雲沒有適齡的王女,若要和親,只好去臣女中認一個來。世子不喜歡,冷落着就是了。”
“如此,不如周焉送一個去。”
周焉後忙說:“世子,我周焉無需忌憚橫雲。議和之事,乃是橫雲願賭服輸,怎輪得到賠上週焉的公主。”
“雪輕楊是天子帝君,周焉永遠只是他的封國。”白夜低聲說,“他已收攏了渠樑,聯合了蘭柯。母后,暫且歇歇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