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晴光瀲灩,風卻清冷。
去病房的路上,曾彤小聲地跟周彥召說着:“我已經聯繫過了,譚小姐整整一夜都沒有回家,也不肯接電話。”
十指在輪椅上無聲地握緊了,周彥召低聲說:“知道了。”
門近在眼前,曾彤深吸一口氣,安慰他說:“周先生,清者自清,您不必憂心。”
“嗯。”周彥召點點頭,示意她打開門。
房間裡,站着傅志剛,蕭文昊,以及聞訊趕來的秦鍾。
“化驗結果出來了,跟蕭經理的結果一致。”
傅志剛將兩張化驗單遞給衆人。
好整以暇地站在一側,蕭文昊總結似的發了言:“這就是說,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有人要加害於他而他誤打誤撞把茶葉送給了您,可是這個可能性基本爲零。如果真是這樣,爲什麼他現在一點事兒都沒有而您卻已經到了癌症晚期?”
他說着,眼眸一轉,意味深長地落在了周彥召的身上:“另一個可能,就是這件事根本就是他做的!而他家裡之所以還存留着那些茶葉,不過是爲了等您喝完之後,再給您及時地送過去!”
將化驗單在掌心無聲地握緊了,周晉諾的呼吸漸漸急促,他大口地深深呼吸,然後強行壓制着,扭頭探尋地望向了自己的兒子:“阿召……”
如此探尋的目光,像是針尖般,倏然刺進了心窩。
周彥召抿了抿脣,擡眸,神色清冷得如同是染了霜浸了雪:“如果您不信我,我也無話可說。”
將拳頭握得更緊,周晉諾一瞬不瞬地盯視着他,胸膛起伏得越來越厲害。
見他還有猶豫,蕭文昊忍不住急急催促:“周伯伯,遠夏絕對不能交給這樣的人,否則,他一旦掌權,第一個就會來對付您!”
“夠了!”猛然一拍桌子,周晉諾怒吼起來,臉色則因爲震怒而憋得通紅。
漸漸的,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雙手抓住牀單,額頭上大汗淋漓,似乎痛苦到了極致,又似乎快要窒息。
周彥召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想驅動輪椅走過去,可是倏然間,病牀前已經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將他無情地隔擋出去。
“董事長!董事長!”
“醫生,董事長的情況不太好!”
喧鬧的聲音在耳畔此起彼伏,周彥召遠遠地望着,只覺得自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從來都沒有融入過這裡。
夜色又至。
從搶救室裡推出來,周晉諾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卻陷入深深的昏迷。
慢慢地將輪椅推出病房,離開了那些諂媚的人羣,離開了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周彥召靜靜地靠在走廊的窗前。
“找到她了嗎?”他的聲音低沉而疲倦。
“找到了,”曾彤點點頭,猶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她……她在林斐揚的醫院。”
……
醫院。
病房外的休息室裡。
遠夏的高層們濟濟一堂,眼看着周彥召和蕭文昊從病房裡出來,有些沉不住氣的人已經忍不住砸竊竊私語:“現在怎麼辦?”
“依情況來看,董事會的人選是該重新擬定了。”
“我可不這麼認爲。”
聽着耳邊的議論,秦鐘不禁開了口:“董事長如今昏迷。昏迷前並沒有做出改變人選的決定,所以……董事會的臨時負責人,暫時還應該
是阿召。這是整個董事會和董事長的共同裁定,怎麼能輕易改變?”
“舅舅。”周彥召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
蕭文昊則輕輕哼一聲:“遠夏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說話了?”
“遠夏也從來都輪不到你一個外人說話。”這次說話的人是葉輕。
她的聲音明明清清淡淡的,卻有一絲不可名狀的威嚴在裡面,蕭文昊的臉色僵了一下,倒也沒有再反駁。
秦鍾於是走過來,寬慰似的拍拍周彥召的肩膀:“阿召,不管怎樣,舅舅和你輕姨一直都站在你這邊。”
周彥召點了點頭,還沒說什麼,那邊病房裡,傅志剛卻推門而出:“董事長……董事長醒了。”
霎時間,所有人都微微一愣,面色各異。
傅志剛又說周晉諾讓大家都進去,魚貫而入後,蕭文昊立在病牀上,看着病牀上眼眶凹陷的周晉諾,輕聲說:“周伯伯,該是您做決定的時候了。”
周晉諾懶懶擡眸,疲憊的雙眼一瞬間精芒湛湛:“我已經任命了阿召爲遠夏董事會的臨時負責人,這樣的話,還需要我再說一遍嗎?”
心如同被什麼滾燙的東西淋澆着,周彥召微抿住脣,雙手輕輕握在輪椅上。
“可是,”乍然被他訓斥,蕭文昊的臉色憋得通紅,“周伯伯,他分明要害你啊!”
遲緩地擺擺手,周晉諾盯着另一旁的周彥召,目光如一把澄亮鋒銳的手術刀,直直地穿透着他,似乎能剖析他的內心。
而周彥召始終安靜的坐在那裡,雙眼沉如深井,面色漠然如常。
這就是他的兒子啊!
哪怕父親病重在牀,哪怕他成了衆矢之的,也始終是一副寒如冰川的冷漠模樣。彷彿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事,可以走進他的心底。
微微閉了閉眼睛,周晉諾忽然說:“我相信阿召,這件事跟他無關。”
“爲什麼?”蕭文昊的神色僵了一僵。
這次不僅是他,其他人也都瞠目結舌。
擡眼銳利地掃視着衆人,周晉諾咳了一聲,最終將目光沉定在蕭文昊的身上:“因爲那包茶葉,除了上次和你共飲過一次外,我根本從未喝過。”
眉間微微蹙起,周彥召這才擡起眼眸,深深地凝視着自己的父親。
這樣的說法卻似乎不能讓蕭文昊信服,他急急地反駁道:“周伯伯,既然如此,您之前爲什麼還讓傅總監去周彥召的家裡查證,還有您那包茶葉,明明就剩……”
“難道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
周晉諾卻語氣嚴厲地打斷了他,帶着一絲罕有的固執和果決,他面色威嚴地看着衆人:“這件事情到此爲止。我的決定,從未改變,也根本不會改變。”
一時間,房間裡的人都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周彥召緊握住輪椅的扶手,雖面色清寧,心中卻涌起一種難以描摹的情緒。
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周晉諾深深地望着,多麼希望他能在這時候說些什麼。
可他什麼都沒有說,也好像,根本沒有表情。
心,驀然間刺了一下。
周晉諾倏然閉上眼,倦意如潮般涌來:“我累了,想睡一會兒,你們都出去吧。”
不一會兒,門被輕輕地闔上了,房間又陷入一片漆黑的寂靜。
心,倦得似乎不願醒來,身體卻又痛得根本無法睡去。
一時間心
煩意亂,周晉諾掙扎着坐起來,剛打開了牀頭的壁燈,門又開了。
一個人影閃了進來。
“不是說了,我累了嗎?”周晉諾不耐地開口。
“是我。”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有些悅耳,又有些熟悉,他擡眸,仔仔細細地看,這才發現來的人是葉輕。
下意識地側過臉,他低聲說:“你怎麼還沒有走?”
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葉輕徑直走過來,坐在他的牀邊:“你會這麼做,倒是讓我刮目相看。”
自嘲般地扯動起脣角,周晉諾不禁輕笑:“在你眼裡,我永遠都只是周晉諾。”
葉輕挑眉,輕蔑地盯着他:“難道你還會是秦可嵐?”
胸口驀然一窒,周晉諾眉頭緊蹙:“葉輕……”
收起不友好的語氣,葉輕也閉了閉眼,語氣忽然變得蕭索:“我只是不希望,你變成第二個周百雄,而阿召,也不該走向相同的命運。儘管比起可嵐,他分明更像你。”
“可嵐……”
念着這兩個字,周晉諾忽然苦笑起來:“可嵐若是看到今天的阿召,她是該覺得欣慰,還是該覺得難過?”
葉輕黛眉微鎖:“聽你的口氣,你似乎還是不信任阿召?”
周彥召搖搖頭:“這件事是不是阿召做的已經不那麼重要了,我只是忽然之間,覺得人生真是諷刺。”
燈光昏沉。
昏沉的燈光下,是他單薄的影子,就連那嘆息也似跟着單薄了:“這世上,有不少人的前半生毀在父母的手中,後半生毀在兒女的手中,但殺兒女的固然罕有,殺父母的人同樣少見,就因爲舐犢情深,虎毒也不食子。而那些例外的人如果不是窮兇極惡,就是因爲要殺的人實在不是個東西。”
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葉輕託着腮,似乎也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所以,你一手推翻了周百雄,還有他手中的遠夏。”
輕輕一笑,周晉諾的眼眸裡同時掩藏着兇戾和痛楚:“把周百雄送進牢裡,這輩子我都沒有後悔過,因爲在我眼中,他就是一個窮兇極惡的禽獸。因爲是我的父親,他的惡我的恨才又加深了幾分。可是事到如今,我卻好像懂了他。在阿召的眼裡,我又何嘗不是周百雄,何嘗不是那個……窮兇極惡、讓他又恨又怨,恨不得慢慢去殺死的禽獸?”
心微微澀重起來,葉輕咬脣,忍不住說:“種什麼因,得什麼果。難道你就不能反思反思,他爲什麼會恨你?可嵐把他完完整整地交給了你,你卻讓他年紀輕輕就變成了殘疾,你難道就對得起他?你難道就配當他的父親?”
“那宗綁架案根本就不像你們想象的那麼簡單!”
胸臆裡,積壓多年的情緒在控制不住地翻涌着,周晉諾按緊了手掌,深吸一口氣才說:“還記得季明昌嗎?就是那個讓我誤以爲和可嵐偷情的季明昌?”
葉輕眯起眼:“怎麼可能不記得?”
周晉諾接着說:“可嵐離開之後,我就牟足了勁兒去打壓他,我讓他的公司破產,我讓他身敗名裂,甚至僞造精神失常的證明把他強行關進的精神病院。可是阿召15歲的時候,他卻從精神病院裡偷偷跑了出來,他和我的競爭對手在暗地裡合作,綁架了阿召,並要挾我交出一份對遠夏至關重要的合約。如果是尋常的綁架,我一定會交給他,可是我調查出了這個人是季明昌。季明昌……他要的不是合約,是我們阿召的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