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很倒黴的一天。
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在酒店接待了歐陽琛,一覺醒來天都黑透了。
離開時老鍾跟我爭執了幾句,說是晚上歐陽琛要去會所裡談生意,讓我儘量避開他。
我知道,他是個體面人,更是十分低調的體面人,所以不想讓別人知道他跟一個陪酒女有什麼牽扯。但那天我也是倔了,非要去會所上班不可。老鍾拗不過我,只得開車把我送過去。
趕到會所的時候,我還差點遲到。還好,今天客人不多,張玉也沒吵我。
快散場的時候,一個叫錢永霖的富商給我送了幾個花籃。會所的花籃都是有提成的,一個500,對對分成。所以收到花籃的時候,我還被人調侃了幾句。
可是女人多的地方終究是是非多,當天晚上接到錢永霖的是三樓的陪侍沈安妮,也是我們這裡的臺柱子。而我呢,不算正經陪侍,只是一個彈鋼琴走過場的,論理說,這些個花籃越過她而給了我,是很駁她面子的。
她自然很生氣,二話沒說就把我拉到門口,給了我一巴掌。
而那個時候,歐陽琛剛好路過。
我愣住了,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着他從我們旁邊走過去,連眼都不帶眨的,彷彿根本就不認識我。
該怎麼說,我心裡的感覺?
人的心,都是肉長的,雖然我曾一次次的告誡自己,他只是客人,一個比較仗義的客人,他對我是沒有感情的,也不該有感情。
可是,當這一幕真的出現的時候,我心裡不是不難過的。
衝動之下,我拿旁邊的酒瓶子砸了沈安妮,算是跟她結下了樑子。事後當然我也後悔,在這種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低調點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但那個時候,我的腦子就像是被人挖空了一樣,直到見到歐陽琛的時候,依舊還是空蕩蕩的。
夏日的夜格外漫長,那天晚上下班,老鍾就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去凱旋廣場等一下。到了那裡,果不其然停着輛黑色的賓利。
這是歐陽琛的車。
上車時,他正全神貫注地擺弄他的文件,我偷偷瞟了一眼,滿滿的行程表。知道他還在忙公事,我很識相的把臉轉過去。
也許是百無聊賴,透過墨黑色的玻璃車窗,我開始端詳起旁邊這個人的臉。
據說,他是從華爾街來的僑商,小三十,未婚,身價數十個億,這幾年海濱市的房地產資金鍊,都是他在中間牽着頭,可以說,他是站在這個城市最頂端的那一類人。
這樣的人,原本是不會跟我有什麼交集的,可是此時此刻,他卻坐在我的身邊。那麼近,近得讓我忍不住去打量他的面容。
他好像有點回族的血統,所以五官格外深邃。此刻他微垂着眼,長而黑濃的睫毛覆住炯亮的眸色,每次有車迎面開過,右側的半個臉龐便會浮現出來,接着又暗淡下去,彷彿鉛筆掃出來的陰影,開筆時濃烈,結尾寡淡卻依稀別有深意。
時光在靜默中流逝,車駛出凱旋廣場後過立交橋便到了香樟小路,之後在香樟小路左拐向西緩緩行駛着。放眼望去依稀能看到海邊高聳的燈塔,右邊露出鱗次櫛比的溫泉中心。要是去酒店,早該拐彎了。
我漸漸覺得不安,可這一路,歐陽琛不是接電話就是看文件,內容大多是股市和生意上的事情,有時英語有時國語,我聽不太懂,也插不上話。
直等到他掛斷手中的電話,我才小心翼翼地問:“不回酒店嗎?”
“嗯。”歐陽琛關掉手機。
一路再沒有別的話,他本來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我早就習慣了。其實這樣也好,他要是話多了,我應付的也多,還不夠累心的。
車子繼續向北開去,在細雨霖鈴的街燈下,兩旁的景色在光幕般迅速地向後褪散,正前方,岐山那朦朧高大的山影在漸漸逼近,良久良久,我才注視着黑黜的山影,輕輕唸了句:“要去北海望嗎?”
海濱市臨的是南海,但卻有一處向北而坐的山麓,地勢平坦,風景宜人,據說站在山麓之頂極目而去,甚至可以望到北方遼闊的渤海。當地的房地產商在此處修建了許多專供休閒度假的別墅,人稱北海望,許多來海濱闖蕩的北方人,都很喜歡到這裡度假,以解思鄉之苦。
在海波起伏的蒼白光亮中,我有些恍惚,我就是個土生土長的北方人。
歐陽琛沒有回答我,車沿着小路緩緩駛上山坡,穿過細細的黑欄柵後,右拐進了一間歐式的海邊別墅,然後停下。
一下車,嫩葉的香氣伴着清涼的海風撲鼻而來,在渺不可知的黑夜裡,新綠已經早早地散發出花草的馨香。
歐陽琛率先向屋裡走,我關了車門就要跟上他,老鍾卻突然低聲叫住我:“葉小姐。”
“嗯?”
老鍾遲疑了片刻,才微笑着說:“生日快樂。”
“啊?”我頗感意外,“謝……謝謝。”
但是,他怎麼會知道我的生日呢?
老鐘有些不好意思,轉過頭輕聲咕噥了一句:“不用謝我。”
這時歐陽琛已經走遠了,我滿腹狐疑的跟上去,推開門的剎那,滿室華燈流光溢彩,一行穿戴統一的服務生齊齊躬下身子,聲音如海濤般洪亮:“葉小姐生日快樂!”
我不禁怔住了,這時候,我就算再傻,也知道是誰的安排了。
晚餐吃的是極爲地道卻又家常的北方菜,風林茄子、粉蒸肉、醬骨架、京醬肉絲、地三鮮……一道道都是我最愛吃的菜色,慢慢地咀嚼起來,依稀有母親的味道。
細細品着這份流失在記憶中的滋味,我擡起頭,眼中似有淚光閃過。是的,這些菜都是從前媽媽經常做給我吃的,就連北辰也曾爲我做過,而如今,我不但再也吃不到媽媽做的菜,甚至都快要忘記這個味道了。
但是他卻記得。
爲什麼他會記得呢?
餐廳佈置得很浪漫也很喜慶,小小的一張紅木圓桌上,錯落着鮮妍的燭光,燭光間點綴着怒放的火紅玫瑰,旁邊就是半露天的海景陽臺,透過屋裡的玻璃向外望去,遲暮的星光點綴着微蒙的天地,山海一片靜謐,只留下無雙的良辰。
似是怕燭光太過微弱,牆壁上還亮着一盞雕花的檀木小燈,光芒溫柔得令人心疼,此情此景,倒讓我有些恍惚。
閉了閉眼,我差點以爲時光一躍回到幾年前,學校實驗室樓道的陰影中,那個深夜裡捧着蠟燭的祝她終於又老一歲的大男孩又回來了,那個親自下廚爲她做一桌子美味佳餚的易北辰又回來了。
可惜的是,人可以藉着回憶回到過去,卻無法讓過去的人藉着回憶走進現實,再睜開眼時,良辰美景依舊在,眼前的人卻已換了容顏。
“恨我嗎?”歐陽琛看着我,毫無徵兆地問。
我愣了一下,仰起頭,此時他已褪下黑挺的西裝外套,也許是因爲熱,襯衣的袖口被他微微向上卷翻,顏色和他的爲人一樣有些冷,但是他的眼裡卻浮起很輕又很柔的笑意,一如他握着我手指的力道:“恨我不管你,不去保護你。”
很久很久,都沒有看過他這種溫柔的眼神了。
“歐陽……”我看着,只覺得這目光熟悉得暖人肺腑,心也不由安穩下來,低頭的剎那,一滴淚就在滿眼的燭光裡一閃,滑落眼角。
恨嗎?
談不上恨吧,但是怨是有一點,沒有哪個女人希望自己的枕邊人對自己毫不在乎的,哪怕這個人你並不喜歡。可是此情此景,倒是讓我連怨也不能了,這是我自己的命,旁人沒有義務爲我的命運買單,我又憑什麼怨他?何況,在我人生最困難的時候,他已經救過我一次了。
歐陽琛沒有再說話,只是示意服務生都退出去,親自啓了兩瓶陳年老窖,一瓶遞給我,一瓶倒入杯中自斟自飲,酒香醇郁,入口化作綿綿的鄉思。
“我可以保護你一時,但真正能保護你一輩子的人只有你自己,”半瓶下肚後,他纔看着我,伸出手摸了摸我微微發燙的臉頰,燭光照在那雙幽黑的眼睛裡,好似深不可測的無底洞,依舊滲着不見天日般的森冷的光,“永遠記住你的身份,因爲這個世界不會忘記,用它來武裝自己,就沒有人可以用它來傷害你。”
是啊,人的命運
本就是握在自己手中的,要想不被人作踐,就要學會面對命運堂堂正正的活着,靠自己的手來保護自己。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他這話彷彿在說給我聽,卻又像是堅定他自己。
十八年的珍窖,彷彿是一段苦澀綿長的傳奇,烈酒穿腸,很快醉了回憶,也醉了我的心神。漸漸的我神志模糊,心底的情愫卻猛獸般四處衝撞着無處宣泄,便支起額頭癡笑着看向歐陽琛:“你……欠了我一樣東西。”
歐陽琛只是自顧自地喝酒,連眉頭也未曾擡起。
“你裝什麼裝?”我惱了,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我最討厭你這個冷冰冰的樣子,好像所有人都虧欠你什麼似的。其實你的心沒有那麼冷的對不對?”
“……”
“你總是很有道理,總是很有理由,總是替別人想好了一切卻又那麼不近人情,可是爲什麼呢?爲什麼你不肯親口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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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琛側過臉瞪我,示意我閉嘴,可是喝醉的我根本不怕他。
“歐陽先生,我要敬你一杯,”我說着,端起酒杯搖搖晃晃地靠在歐陽琛的右肩上,將酒杯送在他的薄脣邊,“喝了這杯酒,你就不許抵賴,你要乖乖地……乖乖地對我……對我說聲生日快樂。”
歐陽琛擡手,摸了摸我的頭髮,語氣無端恍惚起來,似乎也有些醉了,儘管記憶中他很少喝醉:“我第一次見你,是很久以前,你還在上大學吧。你從一輛汽車的輪子下救了一隻貴賓狗,那隻狗已經被碾得奄奄一息了,主人卻始終沒有出現。是你,抱着它一路跑向寵物醫院救活了它,還拜託事故現場旁邊的商店老闆留下你的號碼,以方便狗的主人找到它。”
“狗……是啊,如果不是那隻狗,我也不會在送畢業生晚會上遲到,也就不會……”
也就不會和北辰在一起。
我低聲呢喃着閉上雙眸,彷彿還是大學剛入學時,文藝部的人安排我和商學院的學長易北辰一起在送畢業生晚會上合奏一曲《以吻封緘》。
可是演出的那天,我卻遇到了那樣的事。
等我再趕回現場時,晚會已經結束了。爲着預先安排好的節目被我放了鴿子,校學生會主席動了好大的肝火。我委屈地直掉眼淚,最後還是易北辰留下來安慰我,兩顆年輕的心就在那個夜晚慢慢靠近。
可是狗的事我只告訴了北辰一人,歐陽琛又怎麼會知道呢?
許是酒喝得太多,我的意識漸漸模糊,也無暇顧及這些細枝末節,滿腦子都是我和易北辰的點點滴滴。
就這樣一杯接一杯,到最後我徹底醉得不醒人事,彷彿做了一個冗長又疲憊的夢,夢境裡溼淋淋的、漆黑一片,像是沼澤,我想要掙扎,但越掙扎就陷得越深。這時一隻手如同救命的稻草般衝我伸過來,我順着手望去,發現手的主人正是易北辰。我剛要把手遞給他,身子就被人狠勁拽拉着、不停地向沼澤深處陷下去,我怕極了,哭着喊出易北辰的名字,可所有的一切還是不容抗拒地離我而去,連同那張令我魂牽夢繞的容顏。
等稍微清醒一點時,我才明白自己正躺在牀上,歐陽琛正支起手臂注視着我,眼眸烏黑而專注,彷彿是不可知的暗夜。而他的手,則一點一點地從我的脖頸向後背撫去,動作雖然緩慢,卻毫不停止,這樣不做強攻的輕挑卻讓我覺得脊背發麻,備受煎熬。
閉上眼最懷念的是一個人,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另一個人,這便是人活着最大的悲哀之一吧。
“不要……”我的心牴觸着他,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貼近他,這種反應令我覺得羞恥和墮落。
突然,歐陽琛伸出手,用力我拉到自己懷裡,然後翻身重重地壓住我。他身上有股菸草味,它不同於汗漬的濃厚油膩味,而是有股錚錚硬骨的男子漢氣息。
這味道並不令人難受,可我的心卻似被這絲絲縷縷的氣息拉扯着,一陣陣地牽痛起來,連同着腸胃一起痙攣。
是的,痛苦,我只感到痛苦的,我痛苦不是爲了宿醉的疲憊,也不是爲了這個夜晚所承受的委屈,而是因爲我回不去了,那些和易北辰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我全都回不去了。
悲傷像風浪迭起的海潮,藉着醉意一層層地推向我心底的脆弱,最後我終於崩潰,抓住歐陽琛的雙肩,痛哭着問自己爲什麼,哭到最後甚至開始扇自己耳光。
因爲我忽然意識過來,我再也配不上北辰了,曾經的、我的所有驕傲和純真全都葬送在命運的慘淡經營中,現在的我,是那麼的下賤,那麼的低微!
可是恍然間,歐陽琛卻走了過來,按住我已然紅腫起來的雙手,大聲地喝斥我:“停手!”
“不要管我。”我還在哭,臉上胃裡都是火辣辣的疼。
“我記得你曾在首都XX大學讀書,”歐陽琛卻用力的抱住我,他語氣很輕,到了最後一個字,幾乎是喟嘆,“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名校,好好的,爲什麼會跑去那種地方上班?”
是啊,好好的,我爲什麼會去那種地方做事?爲什麼呢?
我受過的委屈,我吃過的苦,我所遭受的一切,曾經的曾經,我是多麼想對易北辰哭訴!可是我找不到他,自從他去美國讀研後就開始音訊全無,甚至東窗事發時還有人拿錢來封我的嘴、讓我永遠離開易家的人。
我伸手奪過歐陽琛的杯子,一仰而盡,嗆辣的滋味激得我心頭一顫,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大滴大滴地砸在杯子邊上,濺起蒼白的水花:“被人打壓着,不見天日般被人肆意踐踏着,出了事情,就有人拿錢來堵住你的嘴。這樣的生活,你是否經歷過?永遠永遠,被金錢脅迫着,被一個看不見盡頭的希望牽扯着,像趴在玻璃上的蒼蠅般沒有出路,這樣的生活,你是否經歷過?”
混雜的烈酒,一團火似的在肺腑中融化,燎得骨肉焦痛,回憶就像沉底的巨石,深重地積壓在我的胸口。幼時勤勞慈愛的母親,雪地裡易北辰吹着薩卡斯的背影,陳院長憤怒的咒罵,同學看向我時鄙夷憎惡的目光,遠夏董事會對我的脅迫,以及最後那輛瘋狂呼嘯而來的卡車,全都疾風暴雨般衝擊着我本該麻木的神經……記憶會模糊,痛苦卻不會,彷彿是一種頑疾,跗骨之蛆般地黏住你,固執地不肯痊癒。
我永遠也忘不了我二十二歲生日的那天。
我像往常一樣去醫院實習,同科室的劉醫生由於要給孩子開家長會、又不想請假扣工薪,就拜託我幫忙檢查一個深度昏迷的病人的大腦狀況。因爲劉醫生臨走前特別囑咐我,這個病人已基本確認腦死亡、而病人家屬也已同意在第二天將該病人的心臟移植給患有心臟病晚期的隔壁間病人,所以整個檢查流程不過是例行操作,進展的十分順利。
可令我震驚的是,檢查的結果顯示出病人並非劉醫生所言已經腦死亡。也就是說,第二天將要進行的手術是要把仍然存活之人的心臟轉移給另一個人,這是謀殺!
當時檢查室就只有我和同校的研究生周晉雅,爲了驗證自己的想法,我拜託周晉雅同我一起檢查,檢查結果則分毫不差。
由於事態嚴重,我立刻將這個事實告知了那個心臟病人的主刀大夫陳院長,並詢問之前的手術安排是否有誤,誰知陳院長竟大發雷霆:“我做醫生幾十年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還要你這個黃毛小丫頭來教訓我嗎?”
我只好降低姿態:“不是的,院長,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人命關天,你們一定要弄清楚才行。而且我剛纔明明看到他……”
“事實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別人製造出來的,如果人人都說他已經腦死亡了,只有你一個人篤定他不是,你覺得會有人信你嗎?”當時陳院長從容平緩地說,“葉輕,我奉勸你一句,不該你管的事情就不要多問,別給自個兒找麻煩。”
年輕氣盛的我沒辦法相信這樣毫無廉恥的話竟能從自己的老師口中吐出:“您怎麼能這樣說呢?您是醫生,您要救死扶傷,醫者仁心,您怎麼可以把活人說成死人呢!您這樣就是故意殺人您知道嗎!”
“夠了!”陳院長當即拍案而起,“好,既然你非要污衊我,那我們就一起進警局,不過我奉勸你,如果你沒有證據或者是證人,我會告你誹謗的。”
“去就去,我就不信,這個世界還能是黑白顛倒的!”
到了警察局,我將自己所見所聞和盤托出,警察去醫院集結了幾個醫生再度對那個病人進行檢查,結果竟然真的是腦死亡。
所有的證據都被抹殺乾淨,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夜之間被確診爲腦死亡,若不是親眼所見,我一輩子都無法相信,那羣所謂的醫者竟然爲了錢做出這樣喪盡天良的惡事!
我篤定事情有詐,警察便問我可有證人,我想到了周晉雅。
周晉雅的爸爸和易北辰的爸爸曾是生意夥伴,所以易北辰跟她關係一向不錯,知道我們同在醫學院唸書,還特意向我引薦過。也正因爲如此,我跟周晉雅也算談得來的朋友,我相信周晉雅絕不會說假話。
可當警察向周晉雅盤問事實時,周晉雅只是從容不迫地說:“事實是——我什麼也沒有看到。”
第二天,這件事上了首都的頭條新聞,對醫學院以及醫院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醫學院爲了公正起見,公開組織了研究小組調查這件事。在調查過程中,有人向院裡舉報說:我和副院長陸榮則關係匪淺,這次留學美國的名單中陸榮則還特意囑咐要留下我的名字。
當時恰逢學校老師評職稱和職務升遷,一時間整個醫學院都一片譁然,說我爲了討好陸榮則,故意誣陷陸榮則的競爭對手——院長陳永賓。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獵人精心編織的網,一步一步地,等着獵物彌足深陷。
最後的那天,院裡的書記把我叫到辦公室義正言辭地說:“葉輕,你誹謗陳院長這件事,不但玷辱了陳院長的個人名譽,還給醫院和學院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學校教務處已經決定,對你進行退學處理。”
如果一切只是到此爲止,也許我只會憎恨上天的不公,可是上天對我何止是不公,簡直是極盡殘忍!
在我留校接受調查的那幾天,我媽媽放心不下和鄰居一起來學校尋我,竟在路上被人撞到一輛載滿化學試劑的大卡車上,卡車發生大爆炸,鄰居當場死亡,媽媽被炸傷後送到醫院,被確診爲全身重度燒傷。
聽了站在急救室門口的目擊者的敘述,我一下子昏了過去。幾分鐘後我醒來,推開護士就衝進重病看護室,醫生正在處置媽媽的傷,那時媽媽昏迷不醒,全身皮膚已被燒成了焦黑色,猶如一塊木炭躺在那裡。
小轎車肇事後逃逸,整個案件無果而終,害人的兇手無法抓捕到案,給媽媽治病的錢也就無人償還。
我沒有爸爸,也沒有別的親人,從小和媽媽相依爲命,那段日子,我一面要照顧媽媽,一面又要東拼西湊地爲媽媽借錢治病。先前一起被誣陷的學校副院長陸榮則知道這件事後,主動借給我五萬塊錢,可是媽媽幾度被下達病危通知書,鉅額手術費就像一條無底的溝壑,怎樣也填不滿。
中間媽媽醒過一次,迴光返照似的緊握着我的手,氣息微弱地吐出“遠夏”這兩個字,之後又昏死過去。
遠夏集團是A市數一數二的房地產開發公司,而遠夏集團的老總周百雄正是周晉雅的父親!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最近遠夏集團要建一個新樓盤,樓盤的位置在老城區的街市附近,因此許多小販都被迫拆遷,這其中就包括我媽媽經營的燒烤店。
媽媽原本和附近的幾家鄰居商議好了,說什麼也不搬走,結果沒過多久就出了這件事。
我想起之前送媽媽去醫院的那個目擊者言辭閃爍,便哭着跑去問他是不是知道什麼線索,最後那個人看我可憐,就把當時偷偷記下的肇事車輛的車牌號告訴了我。
後來我費了好大的周折,終於查到那輛車的所有者:正是遠夏集團裡的一名員工。我氣極地想要告發他,可警察卻對此事極爲推諉。很快周晉雅親自拿着三十萬來到醫院,並對我說,只要我願意閉嘴、並且發誓永遠離開易北辰,這三十萬就白白送給我。
原來周晉雅與易北辰青梅竹馬、早有婚約,這次的事正好可以順水推舟、剪掉我這片多餘的枝葉。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不是窮困潦倒。而是一個窮人用一輩子的努力才爭取到一點點的幸福,而那些所謂的富人,只消動一動手指,就能讓你跌落萬丈深淵,摔得屍骨無存。
窮途末路的痛苦將我差點逼瘋,在遠夏集團董事會上,我拿着這筆錢不顧一切地闖進會議室,當着他們所有人的面,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並將噴着火星的錢拋灑向那些衣冠禽獸:“我不要你們的錢,我要你們的命,我要你們償命!”
當時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我只想殺了周家的人,隨便用什麼,哪怕要殺人償命也好,我只是想殺了這羣喪盡天良的禽獸。
可是最後,十幾個保安連踢帶打地將我轟出遠夏的大樓,末了周百雄還一臉假仁假義地說沒將我送進警局已屬仁慈,望我適可而止。那天晚上倒在黑壓壓的人羣裡,我只感覺自己飛速成長,從畏懼到激憤到心如死灰。
陰雨綿綿的路邊,我甚至掙扎着擡起鮮血淋漓的臉龐,逼迫自己將這個冷漠的世界看清楚,將這棟大樓裡的每一個面孔都看清楚。
一瞬間,性格里的堅定和不屈又燃回來,過去二十餘年和媽媽相依爲命的那份堅定,就這麼一直燃盡我的內心深處。
“總有一天,”我掐住手掌命令自己,“總有一天,我要你們所有人都付出代價。”
可是錢,我又要上哪裡拿到這麼多錢救自己的媽媽?
接下來的事……接下來的事再尋常不過,我隨着媽媽轉院到以治療燒傷而聞名的海濱市第一醫院,並經由醫院裡的一名線人,結識了當地的地頭蛇,向他借了三十萬的高利貸。
媽媽的命最後是保住了,卻始終不曾醒過來,就這麼一日一日地住在醫院裡,各項開銷加着利滾利的貸款,終於逼得我把自己賣了出去。
賣給了KISSCLUB,賣給了歐陽琛,一夜又一夜,出賣自己的皮相和靈魂,在我荊棘叢生的生命裡,一盞盞明燈相繼熄滅。
回憶是什麼?是絕壁,是深淵,是九層煉獄。
我伏在歐陽琛寬闊的肩膀上,哭得像個孩子,就這樣哽咽着,斷斷續續地將那些可怕的噩夢、那些難以啓齒的一切,那些令人髮指的屈辱和絕望,通通講給他聽。
哪怕是一年前他在會所裡救下我的那一夜,哪怕是我初次把自己最珍貴的一切獻給他的那一夜,我都不曾如此脆弱,如此坦誠,可是今天,此時此刻,我竟然全都說了。
我醉了,我是真的醉了,醉得毫不設防。
歐陽琛則一直很沉默,他點燃一根香菸,煙霧繚繞中,靜靜地看着我。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掐滅指尖嘶嘶吐氣的菸蒂,聲音低沉好似嘆息:“原來是你。”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覺得太累了,累得想睡。於是閉上眼。
“葉輕,”失去意識的時候,我聽到他輕輕地說,“生日快樂。”
……
夜晚,秋蟬啾啾,叫在人的耳畔。
周晚星跳下搖搖椅,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陣,忽然回頭說:“周百雄,就是我太爺爺吧,我爸爸說過的,我爺爺跟他鬥了一輩子呢。”
葉輕皺了皺眉頭,忍不住道:“阿召真是的,連這種事情也跟你說。”
周晚星倒是不以爲然,她挺起胸膛小大人似的說:“我爸爸說了,他養的孩子,從小就要學會分辨是非黑白。我爸還說了,對孩子隱瞞真相對孩子的成長沒有任何好處。”
瞧她那一本正經的模樣,葉輕不禁一笑,笑容中,卻多少有些苦澀:“他也是吃過這裡面的虧了,纔會對你這麼坦白。”
“坦白也沒什麼不好呀,”周晚星滿不在乎地笑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又湊到葉輕的跟前,“姨奶奶,你被人家這樣欺負,有沒有還回去?我歐陽爺爺,有沒有替你報仇?”
葉輕側過臉,恍然間,恬靜的目光有了一絲黯然:“報仇……自然是有的。”
“那第一個遭到報應的人是誰呢?”周晚星好奇地眨巴着眼睛,末了,又搖搖頭,阻止她道:“您先別說,讓我猜猜。要撼動我太爺爺可沒那麼容易,我猜……是那個誣陷你的院長。”
似是沒想到這丫頭居然這麼聰明,葉輕明顯愣了一下,接着微微一笑,眼裡投射出寒冷的光:“沒錯。就是陳永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