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思賢看着老人悲天憫人的雙眼,有些迷茫,他不明白老人爲什麼會發出‘這世道也一樣’的感慨。
不過也沒多想,他只是一箇中醫藥大學剛畢業的大學生,去年纔跟着老人學習中醫。
老人給他打開了一扇通往中醫的真正大門,之所以說是真正大門,是因爲自從跟在老人身邊,他才真正瞭解到了中醫的浩瀚,相比於大學四年的學習,直到現在才覺得勉強算是登堂入室。老人說能收他這個學生是中醫之幸事,不過他覺得能當老人的學生是他人生的最大幸事。
洪思賢恭敬的說道:“老師,您也累了,我打量車送你回去吧”。
老人沒有答話,只是怔怔的站在原地,微微的仰起頭眺望遠方。
洪思賢順着老人的目光看去,除了天邊飄蕩的白雲,什麼也沒看見。
他向來耐心很好,老人沒有答話,他就靜靜的站在一旁,陪着老人看着天邊的白雲。
過了幾分鐘,老人悠悠說道:“你先回去,我獨自逛逛”。
洪思賢眉頭微皺,老人畢竟已經老了,怎麼能放心老人獨自一人,他本能的想說留下來陪老人一起逛,但話還沒說出口,老人就轉頭看向了他。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又能陪我走多久呢,就讓我這個老頭子安安靜靜的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吧”。
洪思賢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再堅持,向老人微微鞠了個躬後,一步三回頭的上了輛出租車。
老人看着逐漸遠去的出租車,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直到出租車消失在街角,老人才收回視線,轉過身,揹着手,朝着相反的方向漫步而去。
走出大院區的幽靜,外面是高樓林立車水龍馬的繁華。
很熟悉,也很陌生。
眼看舊樓倒,眼看新樓起,滄海桑田,時光荏苒,他已經快忘記第一次見到這座城市的樣子。除了那座宮殿、那段長城、那條大街在提醒着他這座城市就是那座城市,其它的全變了。
變得更好了。
百年風雲,時代變遷,還好山河無恙。
只是,還不夠好。
還能更好,還應該更好。
看着大街上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他是欣慰的。
看見公園裡打着太極拳的老人,他是高興的。
直到不知不覺走進公園,透過綠陰深處看到涼亭裡那道修長的身影,纔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見過太多太多的人,但這樣的人,在他的人生長河中卻不多見,甚至可以說是僅此一見。以至於連他都情不自禁的升起了好奇心。
“原來是你”。老人走進涼亭,有些驚訝,也沒有太多的驚訝。
那人轉過身,展顏一笑,傾國傾城。
“老先生,別來無恙”。
老人微微一笑,坐在石凳上,“氣機豐盈,引而不發,我早該猜到是你”。
男子呵呵一笑,“怎麼樣,還入得了您的法眼”。
“智慧、心性、武學境界,都是絕好”。好人毫不吝嗇的讚揚。“納蘭文若養了個好孫子”。
納蘭子建毫不謙虛的得意說道:“老先生好眼光,不過能得到您老的肯定,我就更加高興了”。
老人看着眼前這個豐神俊朗的後輩,發展內心的欣賞,但卻喜歡不起來。“你的野心很大”。
納蘭子建坐在老人對面,笑着說道:“野心不大怎麼能有資格與老先生您對坐相談”。
老人笑了笑,“就這麼冒冒失失的現身,不怕之前的努力一下子化爲烏有”?
納蘭子建嘿嘿一笑,悠然自得的說道:“裝死、玩兒失蹤,兜兜轉轉大費周章,您以爲我是表演給誰看的”?“陸山民?四大家族?影子?”“他們都不配”。
納蘭子建自顧搖了搖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給您老看的”。
老人頗有興趣的看着納蘭子建,“我就是影子”。
“不不不”,納蘭子建擺手道:“您是,也不是,至少不應該等同於他們”。
見老人不說話,納蘭子建繼續說道:“我這麼聰明的人,要是冒失,那豈不是對不住您剛纔所說的‘絕好’二字”。
老人幽幽道:“你就這麼篤定”?
納蘭子建嘿嘿一笑,“在您老面前玩兒任何花花腸子都是自取其辱,更是對您的不敬,所以我無比誠實的告訴您,我不僅篤定你不會把我公開,甚至我猜您都不會告訴您手下的那些影子”。
老人笑而不語,半晌之後說道:“老夫活了這麼多年,留過大清的辮子,穿過民國的長衫,親眼見過各個時代的翹楚人物,不得不說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納蘭子建哈哈一笑,“能勾起您老的好奇心,我就成功了一半”。
老人眯着眼看着納蘭子建,“你這麼聰明,那你猜猜,同時代的人都死絕了,我爲什麼能活到現在。”
不等納蘭子建說話,老人指了指腦袋,補充道:“彆着急,仔細想想,你如果猜錯了,你會滿盤皆輸,不僅是你,還有你們納蘭家”。
納蘭子建笑問道:“我要是猜對了呢”?
老人摸了摸鬍鬚,“如果猜對了,我就當你今天沒有出現過”。
納蘭子建又是哈哈一笑,“老先生,有您這句話,那我的成功率又要多加一成了”。
老人笑了笑,“真不知道該說你自信還是自大”。
納蘭子建笑道:“陸山民這人雖然有點傻,但我覺得他有一句說得很有道理,他曾說自大和自卑是一對孿生兄弟,一個人一旦在某一方面自大,那一定在另一方面自卑,反之亦然,如果在某一方面自卑,那一定在另一方面自大。所以一個人既不能自大也不能自卑,否則就會同時犯自大和自卑兩個毛病”。
老人微微皺了皺眉,“我說的是自大和自信,你說的是自大和自卑,有關係嗎”?
納蘭子建笑道:“當然有,因爲我仔細的審視自己,我在任何一方面都沒有自卑,所以我肯定沒有自大的毛病,再所以,我當然是自信纔對”。
老人被納蘭子建逗得呵呵一笑,“自圓其說,強盜邏輯,你現在可以猜了”。
納蘭子建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道:“世人怕死,那是因爲還沒有活夠。對於活夠了的人來說,怕的不是死,而是不死”。
老人面帶微笑,笑而不語。
納蘭子建的目光從老人的臉上一掃而過,繼續說道:“親人、朋友,子孫都不在了,一次又一次的白髮人送黑髮人,從孤獨到孤寂再到死一般的沉寂,這種活,生不如死”。
納蘭子建嘖嘖道:“活得太長、見得太多,常人所追求的金錢、名利、權力,對這樣的人都將失去誘惑力”。
“對世界失去追求的動力,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如果我是這樣的人,第一個會思考的問題就是活下去的意義在哪裡,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找一個能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納蘭子建緩緩道:“打破愚昧枷鎖的是科學,科學的盡頭是神學”。
納蘭子建看着面無表情的老人,淡淡道:“您老人家活過了華夏最動、亂最低谷的時代,見過山河破碎和太多的家破人亡,自然是不會信神”。
說到這裡,納蘭子建久久不再說話,玩世不恭的表情也漸漸變得肅穆。
老人雖然表情淡然,但在內心深處卻掀起不小的波瀾,能想到這一層,實際上跟一個人聰明不聰明並沒有太大的直接關係,再聰明的大腦,也不一定能想到這個點上來。
納蘭子建突然起身,對着老人深深的彎腰鞠躬。
“老先生見過華夏的沒落,親身經歷過那個屈辱的時代,那個時代對於您來說就是一場噩夢,正因爲您親身經歷過,見證過,所以您害怕,您擔心,您害怕有一天那樣的噩夢會再次上演,您擔心稍有不慎華夏會重蹈覆轍。”
納蘭子建擡起頭,“這個時代的人習慣了現在的安穩,早已無法體會那個時代的真實痛苦,他們忘卻了過去,還未強大就開始自大,盲目的自信、盲目的樂觀,殊不知我們還遠未到馬放南山的時候。而您不一樣,你見證過興亡交替,您比誰都清楚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道理”。
納蘭子建雙手抱拳,一揖到底,一字一頓的說道:“老先生高義,您之所以活到現在,是想看到家國更好”。
老人緩緩起身,轉身背對着納蘭子建,沒有說他猜對了還是猜錯了。
“你想接替我的位置”?
納蘭子建擡起身,看着老人的背影,微微一笑,沒有隱瞞,坦誠的說道:“我覺得我比陸晨龍合適,我現在是個死人,一個不存在的人最符合條件”。
老人沒有說話,緩緩走出涼亭,在涼亭外停頓了一下,背身說道:“你覺得就憑你的三言兩語就能說服我”?
納蘭子建雙手環胸,笑道:“不急不急,這麼大的事兒,當然要深思熟慮,不過老先生可以先把我當成一個備胎,多一份保險也沒什麼損失嘛”。
老人忽然轉頭,微微一笑,然後身影陡然原地消失。
狹小的涼亭,漫天的掌影。
納蘭子建雙腳一點,第一時間後退撤出涼亭,但層層疊疊的氣機如江水滔滔連綿不絕,一浪高過一浪拍打向他的胸口。
納蘭子建像驚濤駭浪中的一片枯葉,在空中打轉。
體內氣機瞬息千百里,直到退出去十餘米才穩住身形。
落地之後,納蘭子建面色微微發白,調息了幾秒之後笑道:“老先生要是想知道我的師承,可以直接問我”。
老人轉過身去,揹着雙手緩緩離開。“不必了”。
看着老人走過花叢,穿過樹林,走出公園,納蘭子建才收回視線,大袖一揮,呵呵一笑:“今天心情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