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驟雨,咆哮整夜,直到旭日東昇才漸漸散去。韓馥眼神渙散,一言不發抱着母親早已冷冰冰的屍身。崔三哭哭啼啼,伏倒韓夫人腳下,整座韓府,瀰漫着沖天的血腥氣息。
“少爺……少爺……”過了好久,崔三才泣道:“咱們該怎麼辦?”
“怎麼辦?”韓馥喃喃念道:“是啊,我現在該怎麼辦?”
他放下母親屍身,緩緩起站起來,望了望昨日還是天堂的家宅。驀然間,韓馥道:“崔三,你說我活了這麼大,幹過一件人事麼?”
“少爺……”崔三一怔,他低下頭去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罷。”
韓馥冷笑,眼神中充滿了怨毒:“孃親對我恩重如山,多年來含辛茹苦拉扯我長大。自己一人拋頭露面,承擔生意……而我,而我只會他媽的逛窯子,只會他媽的和人打架!我何時……我何時爲孃親分擔過壓力?”
崔三不語,韓馥哈哈厲笑,忽而,他伸出手掌啪啪啪在自己臉上重重摑了幾下道:“現在,我全家被人殺害!我竟然他媽的還問要做什麼?”
“崔三,你說我若不爲他們報仇,我韓馥還算個人麼?”他望着地上凝結成痂的鮮血,緩緩道。
崔三默然半晌,堅定道:“少爺!我崔三誓與你共進退!”
韓馥卻不答他,徑自道:“崔三,咱們把這個家賣了罷!”
“什麼?”崔三大驚:“少爺,家賣了,您住在哪?”
“住哪?”韓馥自嘲一笑,“從此往後,天當被地當牀,這粟海城,我是不會再回來啦!”
“少爺……”崔三還想再說。
“別說了!”韓馥高聲打斷:“這事由你張羅,家中的裝飾、器具,還有商鋪都統統賣了!不用向我彙報賣了多少……你只管分發下去……將所有人好好安葬……每戶的家中陪上錢財……”
崔三雖瞧不見人,但也能聽到韓馥語氣中的決絕,過了半晌,他一拍大腿,長嘆道:“罷了!罷了!我聽少爺的就是!”說着,他隨手摸到一根長棍,跌跌撞撞的去了。
韓馥慘笑,抱起母親屍身,頭也不回的迎着朝陽走去……
三日之後,韓家典當完畢,所有下人均已妥善安葬。韓馥披麻戴孝,跪於母親墳前,怔怔瞧着燃香不語。“少爺……”崔三道:“八十一戶下人都安葬完畢,每家每戶都送去了五百兩撫卹金……”
韓馥木然點點頭道:“你做的很好。”
“哎!”崔三嘆了口氣,顫巍巍的從懷中摸出銀票道:“少爺……現在咱們還剩下一千兩銀子啦……若是咱們省吃儉用,也絕不會餓着。”
韓馥幽幽一笑道:“你算錯了。”
崔三一怔,顫聲道:“莫非少爺質疑崔三貪圖錢財麼?”
韓馥不語,站起身走到崔三身前,將他手中的銀子又放回崔三懷中道:“咱們家一共八十二個下人,其中還有你崔三一個呢。”
“少爺!”崔三大驚,“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趕我走麼?”
韓馥嘆了口氣道:“我此去兇吉難測,你何必跟着我一起犯險?拿了這筆銀子,你還能將小桃紅贖身,和她過上安樂日子!”
“噗通!”崔三跪倒,淚水順着坑坑窪窪的臉頰流下道:“少爺,我崔三落魄之時,是你和夫人救了我,現在少爺落難,我崔三豈能拋下少爺獨活?”
韓馥不理,作勢要走。崔三一咬牙,抱住韓馥雙腿道:“少爺!你若要走,就帶上我罷!”
“你放開!”韓馥冷冷道:“你現在瞎了,廢人一個,憑什麼跟我一起走?”
崔三聞言愣住了,他好似五雷轟頂,“你現在瞎了,廢人一個,憑什麼跟我一起走?”韓馥的話,在他腦中盤旋。驀地,崔三大笑,從懷中掏出銀票,‘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道:“少爺說的沒錯,崔三已是殘廢,不配留在你的身邊!”
韓馥冷哼不語,崔三苦笑一聲,忽的從懷中摸出一柄閃着寒光的匕首,他手腕一轉,就像自己咽喉刺去!“唰!”不知何時,韓馥已搶在了崔三身前,他雙眼通紅,一把拉住崔三,將他手中匕首打落。又伸出手來,重重在他臉上打了一掌。
崔三隻覺頭暈目眩,耳邊雷鳴不止。他正要發怒,忽而身子一軟,竟被人抱住了。“你……你他媽的狗奴才是要氣死我麼?”韓馥哭道。
“少爺……”崔三詫異。
“老子……老子就他媽你這麼一個親人啦!你死了,老子怎麼還活的下去?”他泣不成聲,“老子求你……你就在這好好生活……別讓我提心吊膽!”
“少爺!”崔三霎時間崩潰了,與韓馥擁作一團,放聲大哭。
“啪啪啪!”有人鼓掌笑道:“好感人的一幕!”
韓馥一震,擦去鼻涕淚水,冷冷的盯着那人道:“歐勝華!”
只見不遠處,歐勝華錦衣華服嘿嘿怪笑,他身後七七八八的站了一羣彪形大漢,虎視眈眈的盯着兩人。
“哈!”歐勝華大笑道:“韓兄落難,怎麼不通知小弟?已你我的交情,小弟斷無不幫你的道理。”
“去你媽的!”崔三大罵道:“豬狗不如的東西!”
歐勝華面色一寒,冷笑道:“韓兄,你的狗兒可又不乖了!”
韓馥哈哈狠笑道:“是呀,你這隻大狗兒不就在此亂吠?”
歐勝華想起當日賭輸之辱,登時大怒,他一揮手冷笑道:“韓兄,今日就讓小弟教教你怎麼做人!”
韓馥一震,他用力推了崔三一把道:“你快逃!”
崔三還未反應過來,歐勝華的惡撲已悉數撲上,他們身材彪悍,又以多打少,毫不費吹灰之力的就將崔三按到在地。
“哈!”歐勝華撫掌大笑道:“還有個韓公子,莫要叫他逃了!”
韓馥平日裡好勇鬥狠,是打架的常客,他以一敵四,雖然落於下風,倒也還沒被打倒。歐勝華此次顯然是有備而來,惡奴各個身強力壯,出拳呼呼帶風,韓馥堅持一陣,忽然被人迎着後腦勺打了重重一拳,他登時覺得眼前發黑,咕咚摔倒在地。
那羣惡奴卻不停手,他們拳打腳踢,雨點般似的拳頭落在了韓馥身上。韓馥渾身劇痛,只得死死抱住頭部,任由他們胡作非爲。
崔三驚叫,跌跌撞撞撲了上來,卻被人一腳踹翻在地,**不止。
歐勝華哈哈大笑,狠狠道:“姓韓的,你可服了?”
韓馥被人打得渾身似散了架一般,哪還有力氣開口?歐勝華目露輕蔑,開口叫道:“住手罷!”
惡奴聞言,登時散開。歐勝華怪笑一聲,大步上前,揪住韓馥頭髮嘿笑道:“韓大少爺,你可服氣了麼?現在只要你給我學兩聲狗叫,我就饒了你!”
按照韓馥平時秉性,此時定然涎着臉求饒。可不知怎的,他家逢鉅變,連番惡痛之下,竟激發了他男子氣概,韓馥哈哈冷笑,忽然嗬出一口粘痰。只聽“呸”的一聲,粘痰出口,歐勝華“啊”的一聲尖叫,痰液晃晃蕩蕩的掛在了他的臉上。
“我服你姥姥!”韓馥怒罵道。
“給我打死他!狠狠地打!”歐勝華怒不可遏,指使惡僕動手。
衆人一聽,又開始動手,他們得了主人命令,下手是無比狠毒,韓馥只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劇痛,沒有一處不在顫抖。有好幾次,韓馥都忍不住想要開口求饒。可一想到家人慘狀,和平日裡自己的所作所爲,他對自己的怒火,就不打一處來。所以,他一直咬緊牙關,絕不出聲求饒。甚至,在他的內心當中,還隱隱有幾分期盼着自己就此被人打死。
歐勝華見韓馥硬氣,心中的怒火更是無從發泄,他忽然叫道:“都給我住手!少爺親自來招呼他!”
衆人聽了,忙四散開去。歐勝華冷笑,從地上拾起方纔崔三用的匕首,在韓馥眼前晃了晃冷笑道:“姓韓的,既然你們主僕情深意重,那老子就讓你和他一樣如何?”
韓馥瞧着那明晃晃的匕首,冷笑道:“歐小狗,今日你若不動手,老子就他媽瞧不起你!”
歐勝華大怒,他雖有心將韓馥殺死,但他還是忌憚法律,生怕殺人犯法。可這口氣絕不能不出。他冷笑一聲,忽而擡起匕首,向着韓馥手掌重重的刺了下去!
“嗤!”一聲脆響,那匕首立時沒入手掌,將韓馥的手釘在了地面上。“啊!”韓馥痛苦嚎叫。“少爺!”崔三驚呼:“少爺!你怎麼啦!”
歐勝華冷笑道:“姓韓的,你再硬氣給我瞧瞧啊?”
韓馥痛叫一聲後立即忍住不出聲,豆大的汗珠從他的腦門上流下。他欲故技重施,再嗬出一口痰來吐向歐勝華,但歐勝華早有準備,見韓馥嗬談,登時大怒道:“你找死!”說着,他一腳踢在韓馥頭上。
韓馥只覺頭昏眼花,好似開了個水陸道場,叮叮噹噹的想個不停。
歐勝華見韓馥已經是半昏迷狀態,呸了一聲就要離去。忽然,一條惡毒計策涌上心頭,歐勝華哈哈大笑,繞過韓馥,徑直來到韓母墳前。
“他要做什麼?”迷糊中,韓馥心中問道。
歐勝華衝着一干惡奴招手笑道:“都過來,都過來!咱們給韓夫人施施肥!”
衆人聽了,皆是嘿嘿大笑,邊走邊解褲帶,向着墓碑走去。韓馥腦中“嗡”的一聲:“他們要侮辱孃親!”
他正想着,已聽見了稀稀疏疏的解褲子聲音。歐勝華一邊脫還一邊罵道:“憑你也配跟我鬥?老子要你們全家都不得好死!”
不知怎的,韓馥心中涌起一股滔天怒火,好似來自地獄的悲鳴。霎時間,他渾身上下充滿了力氣。他想也不想,用左手拔出匕首,蹬蹬蹬的朝着歐勝華跑去。
歐勝華聽到聲音,驚慌回望,卻見韓馥雙目通紅,渾身上下殺氣四溢的朝自己衝了過來!
“媽呀!”歐勝華大叫,想要躲開。誰知韓馥動作極快,明晃晃的匕首劃出一道痕跡:那是來自幽冥的催命符。
“你……”歐勝華一個字還未吐完,就再也說不下去。他難以置信的低頭一瞧,那匕首已深深沒入他的喉嚨。
“咕咚!”歐勝華倒下了,塵土激起飛揚。一干惡奴見了,紛紛尖叫:“少爺!”歐勝華盯着韓馥的殺氣未褪的面容,一股惡寒從心底傳來,他兩腿一蹬,瞳孔渙散了。
韓馥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殺了人,他瞧着自己滿手猩紅,快感和恐懼霎時間衝破桎梏,在他體內遊走。
主子死了,惡奴回去不死也得半殘,他們恨極了韓馥,就要撲上來將他撕碎。崔三雖然瞧不見,但心中也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少爺!你還愣着作甚?快逃呀!”他大叫。
韓馥一震,“逃!”這個字一下子從他的腦海中蹦了出來,他的雙腿竟然自己動了,沒命也似的朝着西邊逃去。惡奴生怕他跑了自己回去無法交差,再也顧不上崔三,衆人叫罵着向韓馥追去……
崔三躺在地上,渾身劇痛,他瞧不見藍天,卻能聽見聲音。風兒沙沙作響,蟲兒啾啾低鳴。“少爺……你可要自己保重啊。”崔三泣道。
卻說韓馥忘記一切,奪路奔逃,那些惡奴緊隨其後不肯放棄,叫罵着、咆哮着向他追來。歸根結底,韓馥還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他體力絕不可能同這些人比肩,他跑了半晌,身子已幾乎乏力。只剩下一個念頭支撐着他的雙腿運動,那就是‘復仇’。
忽而,道路一轉,崎嶇難行,顛簸陡峭。韓馥悶頭逃命,一時不查,竟絆倒在怪石之上。只聽“咕嚕咕嚕咕嚕”聲音不絕於耳,韓馥就像一個軲轆一般,向下滾去……滾了一陣,自坡上滾到坡下,又從坡下滾到草叢,他才停住身子,渾身上下鮮血淋漓,身上的衣衫再無半片完整,強光一照,似利劍似的刺入韓馥眼眶,韓馥只覺眼前一黑,耳旁轟鳴陣陣,竟是難以用言語描述的難受。繼而,血氣上涌,直衝他的胸口,韓馥“哇”的吐出一口鮮血,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