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也夠膽,愣是指着‘市易坊’說成是‘保康門’。
三叔公識字雖不多,但也跟着顏夫子將就的學了一些。至少‘保康門’這三個字,他認識兩個。市易坊,這三個字,他認識一個。而李慶呢?
這貨讀書一年,竟然一個都不認識。
三叔公都快氣炸了。
因爲讀書沒讀好,被三爺揍得吱哇亂叫。看到這一幕,侯三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這像極了學渣被父母毒打的場面。至少山裡的土匪和強人,不會因爲讀書沒讀好,成了睜眼瞎,被大頭目拿着棒子在街頭追着打。
可即便如此,身爲見多識廣的京城人士,三叔公這碗老酒,還是讓侯三剛嘬了一口,就嗆的受不了。
這位爺什麼來歷?
爲何如此大的氣場?
不過很快,侯三不再糾結了。因爲三叔公帶着人進了李逵的宅子,想來是探花郎的家裡人。侯三不僅爲李逵默哀不已,攤上這樣的親戚,即便是新科進士老爺,也恐怕也不容易吧?
院子裡,無所事事的小娥正躺在軟榻上曬太陽,最近黑了不少,但看着還算白淨。
三叔公進門,咳嗽了一聲,小娥如同見到了閻王的小鬼,嚇得哆嗦起來。趕緊從軟榻上起來,乖巧的站在一旁。三叔公也不說話,悠哉悠哉的坐在了軟塌上,這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讓人昏昏欲睡。
在族裡,小娥因爲有李逵老孃張氏的撐腰,天不怕地不怕。可面對三叔公,小娥就算是有張氏的撐腰也沒用。因爲後臺馬上會倒戈,張氏也聽三叔公的話,不敢打折扣。在李逵家裡最難的時候,伸出援手的不是別人,正是三叔公。不僅如此,三叔公在百丈村李氏的影響力,堪稱土皇帝,是說一不二的主。
小娥要是礙了三叔公的眼,老頭立馬能給她準備十頭黑豬,讓她一個嬌滴滴的小丫鬟去放豬。在大宋,萌娃有三放,放牛、放豬和放羊。
放牛容易,因爲老牛識途,吃飽喝足了就回家。放羊也容易,只要記住頭羊,照應着頭羊,甭管多大的羊羣,都乖乖的聽話。只有豬非常鬧騰,吭吭唧唧的叫喚一路,吃一路,拉一路,最後打也不動,叫喚也沒用,最是累人。一般,放豬的萌娃,不僅要讓豬吃飽了,吃舒坦了,還要擔心豬闖進莊稼地裡禍害莊稼。
不僅如此,還要打豬草,給豬晚上準備吃的宵夜。
可以說,放豬是最累人,也是最折磨人的活。小孩子只要做了放豬的營生,基本上天天是眼淚汪汪的哭着回家。這幫肥爺,太難伺候了。
面對無法抗拒的權威,小娥還是有眼力見的,乖巧的站在三叔公的背後,給老頭捶肩。這待遇,在李家,也就是李逵的老孃張氏能享受的待遇了。
“三爺爺,舒服嗎?”
“嗯,多使些勁,你自從來了李家,還是很識大體的妮子。以後家裡有人找你麻煩,找三爺爺給你做主。”
小娥開心的雙眼都成了月牙兒。這功夫,李林帶着人都已經快安頓好了。卻還不見李逵回來,嘟噥起來:“咱爺們要不去京城逛一逛吧!”
三叔公眼皮子都沒擡起來,就斷然拒絕了李林的想法:“一幫沒規矩的鄉下人,還想着逛京城,你是心裡生出了不好的心思,想要找花巷裡的娘子吧?”
李林被戳破了心思,尤其是在族人和小輩面前,鬧了個大紅臉。可三叔公壓根就不在乎李林的面子,這不聽話的孩子啊!甭管多大了,都要時刻的敲打。李林就是這樣,作爲百丈村最不聽話的第二代,還是那種動不動就生出歪念頭的刺頭,三叔公是絕對不會放鬆對他的管束。
再說了,在三叔公看來,家裡有不要錢的不用,非要去外頭找,那就是浪費,是敗家。
一句戶,三叔公就讓李林堵死了所有的歪念頭:“你那力氣使喚錯地方了,最近又添了個丫頭片子,你小子就不是有兒子的命。”
三叔公能這麼埋汰李林,因爲三叔公有兒子,還不止一個。
早年間,山裡人不容易,很多小孩子都養不活。好不容易養活大了,是成年了,去深山老林裡打獵,也有個閃失的時候。所以,老頭如今身邊就剩了一個兒子,七叔李洪。但氣人的是,李洪也有兒子。唯獨他李林沒有。
“三叔,您老就不能說句吉利話?”
李林捂着腦袋蹲在了地上,自從百丈村李氏發達之後,老李家的男人學壞了不少。李林這樣的都納了兩房小妾。可納妾並不一定就能開枝散葉,李林在後代方面,成了整個李氏的笑柄。而始作俑者就是三叔公。
面對三叔公的嘲諷,李林有心無力,因爲老頭雖然嘴很欠,但說的是事實。
再說了,老頭佔着理:“你小子,打從你爹走了之後。就不學好,打獵是把好手,但手裡稍微有點錢,就開始不學好。你以爲老頭住在山裡的時候就不知道你每次去蒙山鎮賣山貨的時候,順帶幹了什麼?”
“你這是把汗珠子灑在人家的地頭,荒了自己家的地,懂不懂?按照莊稼人的說法,你是傻到缺德冒煙了。”
“三叔,您老就別說了,給俺留點面子,俺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小輩面前說多了,多不好意思?”
“我呸,你要什麼臉面。做了不要臉的事,還想着要臉,你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看你,自從手裡有點錢了,就看不上蒙山鎮的小寡婦了,嫌對方歲數大,你倒是找了年輕的,可年輕的有小寡婦好用嗎?”
“看看人家,剛改嫁就給王木匠生了個兒子,把那小子給樂的,嘴都笑歪了。”
……
李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好不尷尬,最後只好耷拉着腦袋,對三叔公道:“三叔,我錯了。”
“錯哪兒了?”
老頭喝着小娥剛給沏上的茶水,潤了潤嗓子,一副管教小輩的痛心疾首之後,反而是悠然的神清氣爽。
“哪兒,哪兒,都錯了!”
三叔公這才嫌棄的對李林擺擺手道:“安頓族人,然後安排人去把李全給我叫來。對了,還要找找李逵,也不知道這娃科舉怎麼樣了?可看府邸的冷清勁,估計沒當上官。”
小娥站在邊上大氣不敢出,可是當三叔公說到了自家少爺,頓時鼓起勇氣道:“三叔公,我家少爺考上了進士,做官是遲早的事。說不定過兩天,就有公文來任命我家少爺了。”
“考上了?”
三叔公猛然一驚,扶着軟榻就要起來,可軟榻躺下去容易,爬起來可費勁。三叔公如同被翻個的老鱉,四仰八叉的劃拉了一陣,氣地直罵李林:“你個死人,還不快扶我起來?”
李林壓根就不想幫忙,他見三叔公就心煩。可架不住老頭掌控了族裡的所有權力,只要李逵沒有想要當主事人的心思,三叔公絕對不會讓出族長的權威。畢竟,老頭很傳統。他認定的接班人,只要沒有成長起來,他就一直會護着。說起來,李林之前在族裡挺受寵,原因就是三叔公就想把李林培養成爲他的接班人。
可惜,李林這傢伙扶不起啊!
讓老頭失望了一次又一次。
按理來說,老頭有自己的兒子,也有自己的孫子,他要是有點私心的話。李洪就該成了百丈村李氏的真正掌權人,可三叔公就是認爲李洪守成有餘,能力不足,不配擔當大任。
就百丈村當初那窮酸樣,當初三叔公想要給村裡人謀福,想要送李全去當兵,可全村人都湊不齊送禮走關係的落魄勁,只能最後作罷。哪有什麼‘大任’可擔當的?
可即便這樣,三叔公也把李洪所有的心思都給鎮壓了。
自家的兒子,他還能管不了,如何讓族人服氣?
也就是靠着這份硬氣和公允,三叔公在百丈村積威甚重,說一不二。
至於李林,三叔公曾經也想過,要是讓這貨當家。百丈村以後的主業,可能就不是打獵了,而是打劫。但只要沒有走到山窮水盡的一步,絕不能讓族人靠着刀口舔血過日子。有道是人失足容易,可想要再次爬起來,就難了。這也是三叔公當時想要把族人安排進入軍隊的原因,有道是兵匪一家人,真要是李林一時糊塗,也能給百丈村留一條後路。
之後的事就簡單了,李逵崛起了。
崛起的那麼突然,那麼讓人匪夷所思。
於是,山村版太子李林,失寵了。
李林說不出的難受,同時也費解不已。李逵自從跟了個禿驢學功夫之後。才兩年,李林看到李逵就心裡頭發虛,打怵。有種要陰溝裡翻船的緊張。可當時李逵多大年紀?
十二歲。
等到李逵十四歲的時候,一對一百二十斤重的鬼王斧,被他耍地虎虎生威。李林那時候見到李逵就繞道走了。根本就沒心思比較。不服氣,只能是被按在地上摩擦的結果。
可讓人絕望的是,李逵不僅武力值超羣,獨霸百丈村。到了十四歲,大病一場之後,腦袋還開竅了,還被縣令收爲弟子,開始讀書,成了名副其實的士子。這變化簡直讓人匪夷所思,說好了大家一起把腦子練成肌肉,你丫卻半道上耍陰謀詭計,李林就更歇菜了。
這回百丈村人來京城,其實就是爲了李逵的婚事。這話之前不能說,也不好說。畢竟早年間說好的事,因爲雙方地位不對等了,懸殊了,悔婚的比比皆是。劉家已經是太師了,如果李逵中了進士還好,但要是一場省試什麼也沒撈着,連三叔公心裡都沒底。
可小娥說什麼?
李逵中了。
甭管中什麼,李逵還真個給百丈村族人爭氣。
三叔公在李林和小娥的攙扶下,去了廊下,一張老臉笑的如同菊花般燦爛:“小娥,快說說,李逵中啥了?”
“我就少爺中進士了,哦不對,是中了進士及第,殿試第三名,探花郎。聽老夫人說,少不了她老人家的一副誥命。”小娥比劃着想要告訴三叔公探花郎又多厲害,但是她比劃了好一陣,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可爲何家裡如此冷清?”三叔公不解道:“按理說,他中進士了,還是探花郎,也就是當官了。可家裡連點當官的樣子都沒有,連個送禮的都不來?”
小娥急忙解釋道:“三爺爺,您老不知道,新科進士很忙的,天天都有人請吃酒。前幾日,皇帝還吃請了呢?”
“沒見識的傻妮子,那叫瓊林宴。”三叔公說到癢癢處,得意的眉飛色舞起來。
三叔公笑呵呵道:“這娃兒就是爭氣,我李家發達有望。怪不得帶路的那個幫閒說巷子裡出了個探花郎,原來是我李家要興旺,今早我還聽見喜鵲叫,原先還不在意,原來是給老漢報喜來了!”
李林心說:“哪有什麼喜鵲叫?碼頭上人來人往,啥鳥都被嚇走了。”
隨後扭頭對李林道:“你想要出去見識一番京城的繁華,就多帶些族人去,吃獨食最遭人恨。想要服衆,就要同甘共苦,別想着吃苦在一起,享樂就忘了人,要是在戰場上,會背後被人捅刀子的。還有,別省錢。別一個個都土包子似的,讓京城的勾欄娘子笑話我李氏不上臺面,本來就土氣,要是沒錢壯膽,就更沒底氣了。走族裡的賬上,讓族人跟着樂呵樂呵!你三叔也是講道理的人。”
李林這才明白,剛纔爲什麼被三叔公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原來根本就不是他行爲不檢點,而是……他完全是替李逵這小子當了三叔的怒火。
三叔公還以爲李逵落榜了,這不一肚子的不滿只能落在了自己頭上。顯然是遭了無妄之災。
李林爲自己暗暗叫屈,可有什麼辦法呢?
老頭在族裡地位超然,而且,自己似乎被罵習慣了。
想到這些,李林就更憋屈了。
可好在三叔公心結打開,沒有心思和自己過不去之後,老頭還是很通情達理的人。
不過,去城裡耍之前,還得跟着小娥將李全找來。
李全的院子距離李逵的院子並不遠,不到一柱香,李全就提着跟鑌鐵棍,臉上帶着憨笑走進了院子。他還在裝傻,即便是胖春要臨盆之際,他都沒轉過彎來。
許是裝傻習慣了,李全嘿嘿地喘着氣,對三叔公傻笑道:“老頭,吃肉!”
以前他在村子裡就這麼說話。
見到三叔公就自然而然的變成了以前的樣子,說話的口吻,語氣,都差不多。
可三叔公卻歪着腦袋對李全瞅了瞅,眸子裡覺得有點狐疑,甚至看李全似乎已經不像是李全了。突然,三叔公指着牆根腳下道:“李全,看,老鼠騎着貓遛彎呢?”
李全要當傻子,自然別人說什麼他都要相信,要不然怎麼成傻子呢?
可很不幸的是,李全遇到了三叔公。三叔公一開始就覺得李全變了,但變在哪兒他不清楚。直到他說了個正常人都不信的事,讓李全去判斷。按理說,李全的判斷沒錯,他是傻子,他要相信。但李全忘記了,他是個武力超羣的傻子,六感比普通人強大了不知道多少。
一隻貓走過,他能不知道?
而且,傻子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他選擇相信與否,都按照自己的判斷。
如今的李全,讓三叔公看出了破綻。就在他回頭的時候,三叔公手中的鳩仗就劈頭蓋臉的落了下去。李全的病好了個大概齊,明擺着有人要揍他,還是打他腦袋,能讓三叔公如願嗎?
他躲。
再躲。
還躲。
三叔公氣喘吁吁地盯着李全,拄着鳩仗站在院子中間,擡手對李全罵道:“李全,你裝傻子要裝到什麼時候?”
李全愣住了,扭頭看向跟着他一起來的岳父。李全嚇得都快哭了,他乾孃都沒看出來,你這老頭怎麼就如此的嘴欠,幹什麼啊!裝傻子多不容易,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