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算下來,天地會幫忙種的三百畝水田,每畝要產量比過去漲出五成來。這個業績足夠讓人瞠目結舌了――難怪人家都說澳洲人種地有秘法。
“要是不鬧丈田這一出,今年的年成要多出不少來。”劉光表表示惋惜,“三伯!明年開春就把所有的地都包給天地會……”他忽然停下了,大約是覺得不妥。
劉友仁沒吱聲,所有的地都包給天地會,那澳洲人不就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家有多少田地了嗎?他嘆了口氣,這還真是個兩難的選擇。
“光表,我倒覺得這丈田的事情是澳洲人自己做得話,反而會好些。”
“三伯?”劉光表不解。以澳洲人毫釐必誅的態度和他們令人恐怖的辦事能力,恐怕不要說只報一半,連自家名下的詭寄的田也跑不掉。
“澳洲人辦事嚴苛,但是治理卻比官府寬仁。”劉友仁低聲道,“該嚴的地方就嚴,該寬的地方就寬――所謂‘寬嚴相濟’。相形之下,官府倒是有些亂來……”
“三伯!”劉光表被嚇了一跳,三伯這番話近乎叛逆,雖說臨高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官府的威信還是有的,“您可別亂說!”
“哼,這話當然是你我之間說說。”劉友仁說。事情暫時先這樣對付一下,等鄖首長來了之後聽聽他的說法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一連半個多月這樣的磋商和討價還價在全縣的每家大戶裡在進行中。緊張和不安的氣氛籠罩在各家頭上,彼此之間有點關係的人家,都在四處走動,打聽消息。和天地會有來往的大戶頓時成了全縣的焦點,上門來拜訪的人簡直踏破了門檻。連大戶們一直看不起的暴發戶:靠着爲澳洲人採購貨物發家的“全福行”的林全安也忽然成了香餑餑,三天兩頭有人來拜訪,有的放下禮物就走得,也有的坐下來天南海北的不知所云的亂扯一氣。鬧得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林全安之外,就是“潤世堂”了,這家藥店的買賣忽然變得極好,大戶家裡忽然都有人“生了病”,都指名要“潤世堂”的東家楊世祥看病,藥醫同源,他倒是平日裡也懸壺濟世,只是沒想到忽然生病的人如此之多。
當然,從這些人嘴裡是打聽不出什麼具體消息來的。不要說林全安、楊世祥這樣和田地根本沒什麼關係的人,就是號稱和澳洲人走得最近,消息最靈通的張有福也沒能透露的內容。
反倒是無財無勢的小糧戶這次沒什麼驚擾。他們本來就無多餘的田畝可報,有的甚至還承擔了根本不是自己的田地的糧賦,再要擠也不會有大油水了。當然這並非陳明剛大發善心放過他們――胥吏們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大油水小油水,石子裡也要榨出油來――而是陳明剛覺得澳洲人主要是要整治大戶,去大費周章的擠小戶意義不大,出不了成績,還容易引起小戶們的反彈。陳明剛覺得澳洲人對老百姓的態度和大明官府對百姓的態度完全不同。真鬧出事情來,自己討個沒趣是肯定的了。
大戶們頻繁的串聯交通,給政保總署一個極好的機會,行動處的監視部門據此繪製出一幅“縣內大戶關係圖”。中國人遇到困難,最先找的,自然是自家的親戚朋友,這次可以大概瞭解他們彼此之間的親疏程度。
劉大霖家也成了漩渦的焦點。黃稟坤第一次拜訪他家的時候。劉大霖對他提出的問題不置可否。清理田畝的事情,在他看來是站在理上的――不管有沒有澳洲人這碼事,隱田、詭寄這樣花樣都是損害了朝廷的收益。
當然從個人感情上來說,切身利益總是要照顧的。個人與政府的利益相碰撞的時候,多數人還是選擇維護自身的利益。劉大霖家過去不過是中人之產,自從他父親一代開始有了科名之後,官定的免徵額的就足夠免除他家的全部錢糧了,但是人總是有親戚朋友要照顧的。都是至親好友的――他到底不是聖人,也就應了。時間一長,不知不覺中,劉家名下的土地居然多到了一千畝。
這次丈田的事情,劉大霖自己倒沒受什麼騷擾――陳明剛知道澳洲人對這個進士很是尊重的,有利用他的意思在內,所以和往年一樣,根本沒去送糧由。連過去每到此時登門請安打秋風弄個幾貫錢花的慣例都免了。
但是陳明剛還是打算殺一殺這位過去現在誰都不敢碰的劉進士的威風。他不給劉大霖送糧由,但是詭寄在他名下的田主們,這次就沒這麼幸運了。陳明剛手裡有很清楚的單子,知道每家詭寄在劉大霖名下的土地數量是多少,便直接給這些田主送去了糧由,要他們限時自報土地數量以備開徵。
這下,劉家的三親六眷,至親好友都鬧翻了天。大夥都知道陳明剛此人狠毒難纏,趕緊都上城裡來看劉大霖了,要他出個主意。劉家在縣西門內的宅子門前頓時擠滿了轎子和從人。
劉大霖和所有的讀書人一樣,喜靜不喜鬧,自從他的腿腳不便之後,更是極少出門,現在一下子來了這許多的親朋好友,個個都要見他要他拿主意、想辦法、辦交涉。鬧得他六神無主,只關照管家出面應付,自己躲到了書房裡。
聽着前面鬧哄哄的說話聲,劉大霖覺得無計可施。他即覺得愧對親友,又很討厭他們。似乎自己的幫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家是累世書香,祖父沒有科名,但是頗有文名。父親當過知州。自己又是進士。堪稱本縣響噹噹的縉紳之家了。要是過去,任何事情只要自己寫張片子往縣衙裡一送,沒有辦不下來的。現在,往縣衙裡送再多的片子恐怕也是無濟於事――得和澳洲人交涉才行了。
但是和澳洲人打交道,是他最不願意做得事情。
以澳洲人對他的優待尊崇來說,若是肯出面周旋一番,澳洲人總要買他幾分面子,事情是能有個轉圜的餘地。但是他實在不願意出這個頭。
澳洲人雖然沒幹過什麼壞事,但是總是化外之民,不服王化之徒,在臨高擅自築城建號,形同割據之勢力。自己原本就避之不及,哪裡還能輕易招惹他們!髡賊若是存心要利用他,自己求人辦事,不免就要落下把柄。自己的一世英名就要毀於一旦。
但是自家的親戚朋友,又不能不有所交待,否則一個“刻薄”的名聲,他也擔待不起。
正在發愁,只見伺候他妻子的一個丫鬟來了,見他滿面愁雲,不敢開口,只站在屋門口探頭探腦。
“什麼事?”還是劉大霖發現了他,“有事進來說話。”
“是,老爺!”丫鬟趕緊進來,“幾位舅老爺、姨太太都來看夫人。現在在後堂說話,他們都想過來看您。夫人怕您身子不舒服,先攔着了……”
“知道了,”劉大霖揮了下手,“你退下吧。”
丫鬟遲疑了一下,又說:“夫人請您看看,能不能照顧下孃家的幾位至親……”
“你先回去伺候夫人,這事情我自有主意。”
丫鬟退了出去。說是“自有主意”,實則主意在哪裡還根本不知道。劉大霖忽然覺得自己身邊竟然沒個可以商量的人。
朋友,他自然是有的,但是這些朋友不是談性理講教化,便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說這些頭頭是道,真遇到了實際的事情一點有用的主意都出不了。大夥都奉承他“道高操潔,志行光明”,這話,他原也當得起,可是眼下的問題,卻不是這“道高操潔,志行光明”能應付得了的。
想來想去,只有黃家寨黃老爺子的二公子黃稟坤――他好幾天前就來拜訪過,問自己將如何應對這次丈田的事情。因爲劉家自他父親爲官起享受優免已經二代,平日裡除了逢年過節應付下打秋風的胥吏之外,已經很久不過問糧賦的事情了。一時間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現在想來,黃家父子倒是可以商量商量。黃家雖然是戶土豪,但是多年來保衛鄉梓出過死力。劉大霖對縣裡的事頗爲熱心,所以對黃家父子很是尊敬,彼此互通慶弔。黃稟坤過去考中生員,他還親自登門道賀,給了黃家極大的面子。
想到這裡,他覺得有了一絲光亮。趕緊轉動輪椅的輪子到門口,叫來傭人:
“去向各位老爺說,他們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請他們先回去,到時候自然有個迴音。”
“是!”傭人正要離開。
“慢!”劉大霖知道這夥人大約都送來了禮物,“所送的禮物,一概退還。”
“是――”
“夫人的幾位孃家客人,禮物也不要收,照樣說這話!”
吩咐完畢,他又叫來一個貼身的書童,吩咐道:
“你去縣學一趟,請黃家二少爺過來一敘。”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