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苟布里十分機靈,反而來個打蛇隨棍上,故作一臉痛心的說:“我那時候給苟大少蒸包子,見他這樣,還求這位管事的本家老爺,說:少爺不吃,剩下來的可以賞給外面的莊客們,也讓大家都沾點苟家的雨露。誰知道,誰知道――”他做出一臉欲哭無淚的悲憤模樣:
“這人竟然說,他們家姓‘苟’,所以就算是狗也比外面莊客的尊貴!”
這話引起了下面的一陣騷動,老百姓的憤怒果然被調動起來了。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故意浪費食物是極其可怕的罪行。有人高喊:“打死這個壞蛋!”“把他和狗吊一塊,來個禍福同享!”
這本家老爺急得亂喘,只是發不出聲來,臉都憋得紅了。
苟布里見此番情景,十分得意,有趁熱打鐵,對着這半老頭子吼道:“你瞪我做什麼!有短毛老爺這樣的青天爲我們小民做主,不怕你這惡徒!再沒有你們苟家騎在我們小民頭上拉屎撒尿的日子了,”
說着他一拉袖子,把上衣脫了下來,露出身上新得舊得許多拷打的傷痕:“各位鄉親,今年我在廚房下面烘個番薯吃,被這老東西看見,說我偷他們家的馬糧。我說,你家的馬糧都是金燦燦的小米和豆子,哪有這樣的粗食,我哪偷去。就爲了這句話,他去稟告了苟循義,把我押土牢了拷打的死去活來,就此關在土牢裡,要不是短毛老爺們打開了牢門,我就爲這話白白的死在裡頭了――”說着說着他大約也想到了被關在土牢裡的百般苦楚,恰到好處的流下了眼淚。
這時候臺下已經哭成了一片,鄔德雖然爲這樣的效果高興,卻知道苟布里說的東西真真假假,對席亞洲小聲說:“這個是不是搞得太虛僞了?”
席亞洲搖搖頭:“其實真事比這個慘得多的有的是,你看羣衆都在哭。這就是有共鳴。苟家要不是壞事做盡害慘了老百姓,他們會哭?現在老百姓還不敢講這些。敢講的人又說不清。苟布里雖然在瞎掰,但是敢說能說,把情緒發動起來,有助於他們衝破那層桎梏。”
鄔德心裡直犯嘀咕。他比席亞洲這些人都年長得多,親眼見過許多當年藉着羣衆運動開始的政治狂飆,羣衆運動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還真有點吃不準。席亞洲看到鄔德的臉上有不以爲然的神情,說:“成大事不拘小節,眼下發動羣衆最重要。咱們繼續聽吧。”
正說着話,忽然有人過來輕聲耳語說:“有個丫鬟,想見掌事的。”
鄔德一愣,想平白無故怎麼有丫鬟要見他起來了,他趕緊和席亞洲說了幾句,自帶了幾個人過去。
苟家的男女僕役,除去家丁之外,也有一二百人。他們的成分比較複雜,一時間也不好甄別,暫時先分男女分開關押在兩個院子裡。剛纔開鬥爭會按張興教的名單押走了一批平日裡有權有勢的惡僕。
這個要見他的丫鬟名叫初雨。原給苟循義的最受寵的七姨太當貼身婢女,寨子破的時候,苟循義的妻妾們都或被逼或自願的上了吊,丫鬟慌亂中也自殺死了一些,這女孩子不願意給平素刻薄的主人殉葬,加之見到短毛們進來之後對女子秋毫無犯,更無死唸了。她平素心思靈活敏捷,也會說得幾句官話,對外面的短毛的傳聞多多少少有些知道,此刻見這些年輕的“髡賊”們,個個身高體壯,腳步輕捷,舉手投足,言談舉止間都充滿了自信,不卑不吭,與老爺少爺們那種妄自尊大的傲慢,一般的小民奴僕的謹小慎微的卑微完全不同,心中不由得多出了幾分愛慕的意思來。
心裡思量了一番,她是外來逃荒的人家賣在本縣的,幾經轉賣才落到苟家做丫鬟,雖說是七姨太的貼身丫鬟,這七姨太平日裡嬌縱成性,對待下人極其刻薄,稍有不如意就是打罵。初雨在她身邊真是度日如年。她在這世界上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原只想日後能指給個家僕莊客平安度日,沒想到苟家的丫鬟是從來不嫁人的,有的丫鬟四五十歲了還沒有婚配,讓她最後的一點巴望也破滅了(注:這是所謂“錮婢”,婢女長大後不婚配,一直服役到老死。自明代起有很多地方都有這樣的風俗,原因似乎是出於經濟利益的考慮。即使在當時也被人認爲不人道的)
苟家已破,自己未來的前途便要想定。她想這些短毛素來以仁義自詡,打破莊子之後不搶不亂殺,對待婦女也很客氣,還特意調派了一個短毛的女總管來看守,不僅心腸好,心也細。自己這些家僕奴婢不是什麼重要人物,過得幾天十有八九會叫他們各自回家,自己是無家可回,也得爲自己謀個出路才行。想來想去,決定把自己知道的一樁秘密作個獻禮。計議已定,便乘要去小號的時候,在院子角落裡悄悄的稟告給負責看收的杜雯。
杜雯本來爲羣衆大會出謀劃策了好久,自己沒法去看,正覺得悶氣,忽然有“被壓迫的階級姐妹”願意來揭發,真是再對胃口也沒有,本來就要叫她說出來,但是這初雨卻死了性子一般的只肯見到“掌事的”再說。
“我就是掌事的。”杜雯還不死心。
“掌事的有大有小,你肯定不是大掌事的!”這女孩子一點不畏懼,頗有些潑辣的作風。
“爲什麼?!”
“因爲你是女得!哪有女得當大掌事的!”
這話把杜雯咽得氣也不順了,心裡直罵“沒覺悟,一腦子男尊女卑封建思想”,但是沒法,只好叫人把鄔德給喊來了。
初雨由杜雯引着走進談話的小廳,雙膝跪下,叩了一個頭,俯首說道:“奴婢初雨叩見老爺。”
因爲是低着頭,鄔德沒有看清楚她的臉孔,但是她高挑的身材和大方的舉止已經使他暗暗滿意。到本時空這麼久了,這是難得一個比較符合現代人審美觀點的女子。
他含笑問道:“你就是那個要要見我的女子?”
“是。正是奴婢。”
“你找我什麼事情?”鄔德說,隨手拿起初步的審問記錄,知道這個女子是七姨太的貼身丫鬟,“你是七姨太的貼身丫鬟,她如今死了,你可否悲痛?”
這話在初雨聽來蘊含着危險的成份,故而稍作矜持道:
“我們主僕多年,奴婢並非草木,豈有不悲憫之理。”她不說悲痛,卻說悲憫,以示期間的差別。
“看你的樣子並不這麼傷心嘛?”
初雨磕了一個頭,落落大方道:“奴婢爲七姨太服役,無一日不竭力奔走灑掃,以償其衣食遮蔽的恩情,主僕情分,也止於此了。”
言下之意就是我幹得活對得起我拿得工資,如今公司破產了,傷心難免有一點,痛惜則是談不到。
鄔德在心中點頭,暗暗稱讚,隨即說道:“初雨,你擡起頭來。”
初雨大膽地擡起頭來,讓鄔德看清她的容貌,她也趁機會向他打量一眼。她看見這個破了莊子的短毛老爺時值中年,五官端正,一雙濃眉,雙目炯炯,皮膚黝黑,身軀強健有力。心中不由一動,害怕他的目光直視,又將頭低了下去。
鄔德乍一看初雨,模樣看起來只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在現代時空應該還是個中學生。眉宇間卻有一股鎮定自若的神氣。他問道:
“你有什麼話向我們稟告呢?”
“苟循義的書房裡有一秘閣,老爺們可曾發覺?”
“秘閣?”鄔德和杜雯異口同聲的叫了起來。他們已經把苟家宅院的各處都搜索到了,但是書房裡有秘閣這事卻並未發現。
“不錯,就在內書房,那裡的鑲嵌板後面有一處秘閣,裡面收存的都是重要的來往書信賬薄和貴重物件。”
這是個重大發現!鄔德很清楚,金銀財寶尚在其次,這個與廣東地面上各路海盜有所勾結的大窩家的秘密書信賬薄顯然能讓他們知道許多細節情況,本時空的消息傳遞十分閉塞,廣東的事情,往往要個把月之後才能傳到縣裡,當地的各種情況他們也只能從歷史書籍裡查詢。
他點點頭:“你怎麼知道的?”
“奴婢是七姨太的貼身丫鬟。苟老爺常召七姨太過去內書房陪寢,奴婢照例在外間伺侯,偶然――偶然――”初雨說着臉色微微一紅,頗有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嬌媚之色,讓鄔德這個中年漢子也有點不能自已了。轉念一想這孩子都夠得上當自己的女兒了,自己可別真給禽獸了一把。他點點頭:
“你既願意把這樣的秘密告訴我們,可有所求?起出的財物,我們必重重的賞你,再派人護送你回家。”
“奴婢只求老爺能將奴婢留在身邊侍奉。奴婢早就無親無眷,即使拿着金銀又能去哪裡呢?還請老爺收留!”初雨落落大方的又磕了一個頭。
這下倒把鄔德鬧了個紅臉了,小姑娘毛遂自薦給他當丫鬟這樣的好事,還真是生平第一遭。這事情當然不能答應,不說一羣已經有點性飢渴的宅男們容不得他,就是身邊的杜雯也十有八九會給他來個鐵腿功。好在他們對這個問題早有安排:無家可回的婢女僕人一律收容。
“好說,你們無處可去的姐妹,我們自然收留使用。你安心就是!帶我們去起開閣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