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里面情況的人都說,在山牆下堆了的太多的乾柴和清油是罪魁禍首。爛仔們每天在殿宇裡挑燈賭博喝酒,大約是燈火不慎才起火的。
趙雞腳一夥的覆滅,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同情,許多人甚至爲街上少了這樣一夥歹人感到高興,說這是對他們平時爲非作歹的報應。
但是所有對華南和祝三爺之間的明爭暗鬥有所耳聞的人卻不這麼想。這場突如其來的蹊蹺的大火,滿屋子裡的人居然沒跑出一個,實在是耐人尋味。那幾個僥倖沒有在廟裡,逃出生天的爛仔們全部在第二天逃之夭夭――他們的鼻子比任何人都要靈敏。
衙役們拘走了後面院子裡的廟祝和火工道人,但這不說明縣衙認爲本次事件有什麼可疑的地方――純屬是衙役們例行公事的撈錢。廟裡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沒聽到什麼可疑聲響,在某些人的活動下,廟祝的老婆很容易就在衙門對面的茶館裡和快班的班頭談好了價錢,他們就被放了出來。
事件在街頭巷尾轟傳了幾天之後也就慢慢的淡了。針對華南的縱火的事件自然是徹底的絕跡,原本拒絕來開會的糖商們,也都偷偷摸摸的通過馮廣豐來暗通款曲了。
原本衆人對新組華南糖業公會的事情並不熱心。現在則來了個態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糖商們的態度開始積極起來,常師徳發覺現在“談事情”可以聊得更深入了。諶天雄更是抓緊時間積極的私下游說糖商們。
祝安鐵青着臉,坐在海義堂的議事大廳裡,和往常一樣他端坐在首席。大廳左右兩側的二十把椅子座無虛席,正襟危坐着各家糖行的大掌櫃。
這還是祝安宣告“生病”以來的第一次召集海義堂的會議,議題是重修鄒和尚廟。祝三爺現在四面楚歌,到處都在分崩離析:糖寮工人被招安,古家海盜覆滅,糖商們的背叛、趙雞腳一夥又被莫明其妙的燒死了。
原本以爲滿把的好牌,現在卻成了兩手空空。祝三爺想不出還有什麼能夠對付華南了。明槍暗箭,他什麼都用過了。華南屹立不倒,不但不倒,還把他的牆角挖空了。
從心底裡,他知道自己已經失敗了,但是祝三爺不甘於失敗――他在雷州的糖業市場上叱詫風雲三十年,早已把自己的一言一行當作了權威的化身。當這種權威忽然喪失的時候,情感上始終無法接受。
這次,他以重修鄒和尚廟爲名,召集糖商們會議,企圖用多年來的積威來最後一次試圖挽回敗局。
糖商們倒是出奇的來的整齊,一個都不少,連“叛徒”馮廣豐都來了。看到這個外人,他的眼睛都快噴火了。雖然他很清楚的知道,這個人不過是個中人而已,背叛自己的,正是那些他視爲最可靠的同鄉――但是同鄉的情誼使得他不自覺的把怒火對準了這個外鄉人。
“他倒是還敢來!”他低低的嘀咕了一聲。
站在一旁的師爺不安的掃視了廳堂上衆人一眼,這些人個個或者面無表情或者悠然自得,沒一個有愧疚或者不安的神色流露。
“老爺,稍安毋躁。”
祝三爺點了下頭,先定了定神,纔開了口:
“諸位都知道,幾天前,祖師爺的廟起了火,雖然只燒燬了一進。這修繕的事情,海義堂自然是責無旁貸,要擔起來的――”
他說到這裡,故意停了下來,看了看衆人的表情,看他們一個個毫無反應,倒似和自己毫不相干一般,心裡覺得一涼:
“……不知道大家對這修廟的事情,意下如何呢?”
“廟,自然是要修得。”有人接口道,“不過這不是急務。”
聽到有人當場唱反調,祝安大怒,定睛一看卻是一家最末等的小糖行“寶萊號”的東家吳義。這個人當初是託了好些人,求爺爺告奶奶的,又孝敬了他一萬兩銀子,纔算擠進了海義堂。寶萊號本錢不大,在海義堂人微言輕。
祝安強按心中的怒火,冷冷道;“哦?那吳掌櫃的意思,倒是什麼纔是急務。”
“收糖!”吳義毫不客氣的直戳祝三爺的痛處,“糖季就要結束了。我們各家的貨棧裡還是空空如也。沒有糖,哪裡來的銀子修廟?這事情,恐怕還得祝三爺一人擔待比較好!”
“混賬!”祝安怒吼起來。他什麼時候被這樣一個不入流的小角色當面嘲弄過?“你是什麼東西!當初不是跪在地上求人,連收糖的資格都沒有!”
“我的確不是什麼大佬!”吳義膽氣很壯,“你祝三爺是大佬。當初信誓旦旦:這個糖季保準讓大家能收到糖,現在呢?我吳義求爺爺告奶奶是爲了收糖賺錢,不是捧你祝三爺的臭腳的!”
這話說得極爲赤裸裸,但是也活脫脫的說出了這裡多數人的心態――祝三爺已經沒有用了!
“老吳,話不要這麼說麼――”“日悅來”的胖子出來打圓場了,但是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打圓場的話。
“不這樣說怎麼說?”吳義早就暗中被常師徳收買了,他朝着四周團團一揖,“各位掌櫃、東家!大家組成海義堂不就是爲了聯合收糖麼?現在海義堂居然被祝安折騰到收不到糖,我提議,祝三爺不能再當這個堂主了!”
祝安冷着臉,表面表現得十分鎮靜,甚至可說是近乎冷漠,其實是練就了的一套矯情鎮物的功夫,他的內心也很緊張。吳義肯定不是自己想出來要唱這齣戲的,必然有人是他的後臺,恐怕這裡的多數人都默許他的做法――想到這裡,祝安不免驚心。
更可怕的是周圍的人反應一點也不驚訝,這證明了他的猜測。祝安的臉上青筋凸起,他瞪着這個翻臉不認人的傢伙,恨不得一腳把他踹死。
“海義堂已經沒有必要再存在下去了。”吳義居然毫不客氣的繼續開炮,“這個糖業公會早就淪爲祝家的私產了。祝三爺!天啓七年海義堂公中歷年存銀差不多有一萬多兩,爲什麼到崇禎二年就只有幾百兩了,還要向大家攤派?這二年應繳的公費,我們各家是一兩不少的繳全的!”
人們騷動起來,祝安把持海義堂,安插私人,隨意花銷公賬上的銀子,甚至藉着各種名目多收公費的事情,從來就不是什麼秘密,只不過懾於他的威望和能力沒人敢提出來而已。現在有人一提,大家都在竊竊私語,原本情面上還有些過不去的人,現在也覺得祝安辦事不夠漂亮,開始嘀咕起來。
馮廣豐站了起來:“吳掌櫃所言極是!海義堂再無存在的必要了。”
原本只是騷動的糖商們現在嘈雜起來,片刻之後,有人嘆息道:“只好如此了。”
“是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祝三爺忙了大半輩子,是該歇息歇息了。”
“不過海義堂沒了,以後我們怎麼辦?”已經有人在討論之後的事情了,似乎解散海義堂已經成爲定局,祝三爺完全被拋到了一邊。
祝安猛得站了起來,大喝道:“爾等卑鄙無恥的小人!”他的聲音之大,一下子壓倒了所有聲音,“個個鼠目寸光!海義堂是爾等的安身立命所在,你們這是在自毀基業!”他咆哮着,“沒有我海義堂――”
“海義堂不姓祝!”馮廣豐大聲的打斷他的話,“這些年來海義堂早就是你祝家的了,不是大家的!”他接着大聲道:“我提議,請華南的文掌櫃來主持海義堂的大局!”
吳義馬上就跳出來:“現在的局面,非文掌櫃不能解決了。”
接着,又有一些人附和起來,有些人雖然沒有附和,卻一言不發,並不反對。
“這裡是海義堂!”祝安失控的吼叫起來,“我是會首!”
吳義卻根本不理睬他:“請文掌櫃!”他大喊道。
文同等人在周士翟的護衛下,早就在街上的茶館裡包下一個單間等候着。幾個人哼着小曲喝茶。文同忍不住問諶天雄:
“你這套計劃行不行啊。我怕他們聽不懂我的話。”
“肯定行。”諶天雄笑着說,“他們多數是廣東地界上的,你會說廣東話就行了。”
“我總覺得有些太戲劇化了。”文同嘀咕道,“不能換一種方式來接手嗎?”
“當然也可以。”諶天雄說,“不過你以後要統御糖業公會,必須要先造造勢,有點戲劇化效果好。”
“這樣――”
諶天雄知道他心裡底氣不足:“你放心好了!周士翟和李標貼身保衛你,還有陳思根和他的隊員跟你進去,外面有北煒的人,他把狙擊步槍都帶屋頂上去了……”
“不用了,就讓周士翟隨我進去好了。”文同忽然豪氣大發,“老子好歹也是主角之一,有光環護體。”
“對,你那王霸之氣開得再足一下,到時候海義堂還不立馬四海歸心。”
文同連連點頭,閉目養神,大概是想把這個王霸之氣蓄得更充足一些。
諶天雄一笑,拿出對講機又和壓到房頂上的北煒聯繫了一下,他正觀察着海義堂院子裡的動靜,防着祝三爺有異動。
各處傳來的消息是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在窗戶上瞭望的人報告說,有一個家丁從海義堂大門出來直奔茶樓。
“請客的來了,老文,準備下,出發了!”
文同點點頭,他只帶周士翟和李標二個,輕車簡從的從街上走了過去。不過五十米的街道,文同卻如同騰雲駕霧一般,恐懼、期待、懷疑和自信混合在一起,一種喝醉了似的快感籠罩着他的身心。
海義堂的大門已經開得筆直,走上臺階,從大門一直可以望見窗門全開的大廳,文同深吸了口氣,昂頭闊步走了進去。
馮廣豐已經在滴水檐下迎候,拱手作揖道,“文掌櫃,大家等候多時了。”
日盛號的東家劉玉林第一個站起身來拱手施禮,接着各家糖行的掌櫃們都肅立作揖。文同一路微笑,一路回禮。
“諸位掌櫃,這位就是華南糖行的文掌櫃,也是新的糖業公會的會首。”吳義大聲說。
文同根本不理會滿臉都是火焰的,恨不得把他撕碎的祝安。站在當間,團團一拱手:
“諸位糖行的掌櫃、東家,華南蒙諸位盛情,選爲糖業公會的會首,華南將視此爲榮譽和責任,斗膽從命,只有爲雷州糖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看了一眼祝安,忽然覺得這個人一點都不可怕,甚至可憐――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如果他知道,就不會這樣憤怒了。“……祝安辜衆位的信任,把持海義堂多年,妄行弄權,任用私人,盜取公款,結交海盜,勾引匪類……”他一口氣羅列了二十條罪狀,條條都是有根有據的,把一衆多年來對祝安的作爲有異議的人的情緒都調動起來,頗有痛快淋漓之感。
“你,你――”祝安被氣得說不出話來。的確,這些事情都是確有其事的,但是結交海盜、蓄養匪類都是爲了整個雷州糖業的生存,是兩害相較取其輕的權宜之計,再者好處也是大家得的――近二十年來,雷州的各家糖行得以安享太平,不都是這些權宜之計的結果?如今居然都成了他的罪名!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祝三爺手足冰涼――對方不僅有的是錢、有的是“力”,而且在厚黑上也堪稱一流!
文同說得興奮,“……還請祝三爺急流勇退!給彼此留個以後相見的地步,免得清理起賬目來貽笑大方!”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