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門榴彈炮被拖到碉樓的南面,海兵們用刺刀肅清了在這一帶街道上負隅頑抗的少量鄉勇和家丁,把大炮從街道上拖了過去。一個從陸軍借調來的炮手爬上屋頂,觀察了片刻,決定把街上的一家民居的後院作爲火炮陣地。
這家民居的主人叫劉德山,是個按照當時標準來看高大健壯的漢子,留着絡腮鬍子。外形很有北方大漢的氣質,但是此時此刻他躲在自家的內宅深處,聽着外面的炮聲和喊殺聲一個勁的唸佛。巴望着髡賊也好,鄉勇也好,都不要光顧他這所雖然不大,但是還算舒服的小宅子。這小小的宅院保護的不僅是他的性命,還有他堆在廂房裡的各色山東的土特產貨物。這是他千辛萬苦,千里迢迢從山東運來的,準備在三良這裡發賣,賣得錢再在本地販運各種草編制品和廣東的土產到山東――此地是東莞縣的一個重要商品集散地,他在這裡經商多年。大致是半年山東半年廣東,買賣做得有聲有色。他生平最痛恨土匪響馬之類――因爲他的經商生涯裡好幾次貨物都損失在這些人手裡,弄得他差點要上吊。
髡賊要來打三良市,劉德山原本想帶着貨物跑路。髡賊來得卻很快,各式各樣的謠言到處流傳,一會說髡賊到了哪裡,一會又說髡賊佔了哪些村鎮。劉德山不敢造次,只好留在鎮裡。
“我滴個娘。”劉德山躲在後堂裡,身邊縮着幾個僕傭夥計,一起跟着打哆嗦,“這遭瘟的髡賊,賣你的澳洲貨就完了――還幹起土匪來了……”
有個夥計問道“髡賊就是澳洲人?”
“沒錯。就是做澳洲貨的澳洲人,”劉德山喃喃自語,“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當起土匪來了……”
“聽說是官逼民反……有省裡京城裡的大佬瞧上了他們的產業。”
“這夥當官的,真是個個黑了心腸的只管撈錢,最後都是我們小百姓倒黴……”劉德山的話音未落,忽然外面轟隆一聲炮響,大概炮子掉落到屋頂上,一陣噼裡啪啦聲。劉德山又是一哆嗦。聽着外面的喊殺聲、槍炮聲和跑動的聲音愈來愈近,知道多半戰場在向這一帶移動,想到髡賊要是衝進來,自己不但財貨不保連小命恐怕都要丟了,頓時渾身如同篩糠一般。
他身邊的幾個僕人也在哆嗦,他的一個夥計鑽在條几下面,抱着頭一動不動,來個顧頭不顧腚。劉德山罵道:“你們一個個熊樣……”
剛說了這句話,前院裡就響起了雜亂的人聲和腳步聲,接着“砰”的一聲,外面的院子門也被打開了,劉德山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除了又說了一句“我滴個娘。”之外就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了。
院子裡的腳步聲密集起來,接着又有人在喊把院子的門檻鋸掉。劉德山想搶劫還帶要鋸門檻的。沒等他的腦子轉過彎來,房門就給人猛得撞開了,跳進來三四個穿着對襟藍布短褂的身影。
這大約就是髡賊了,劉德山雖然被嚇得要死亡,但是忍不住偷偷的打量這羣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髡賊了。只見他們腦袋上都頂着個火盆似得鐵帽子,手裡端着澳洲鳥銃,一個個面色烏黑,氣喘吁吁,但是看上去精神非常旺盛。
海兵們卻顧不得和他們廢話,稍加檢查周圍環境之後,有個人忽然喊了起來:“一切正常!”
“好,大家趕快去後院!”帶隊的髡賊身量不大,但是說話聲音非常洪亮。他左手提着一柄手銃,右手拿着一柄奇怪的佩刀,大聲的命令着。說完這話他又對滿地篩糠般發抖的一干人說道:“你們不用怕,我們要借地方放炮,你們待在屋子裡不要出去,免得誤傷!”
說完這話他急匆匆的提着刀出去了。劉德山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他見人出去之後門敞開着,趕緊爬過去將門重新掩好。自己趴到能看到後院的窗戶上偷窺着。只見後院裡已經聚集了二三十個髡賊正在忙碌,還把圍牆推倒了一段。圍牆缺口的地方堆滿了瓦礫碎木,幾個髡賊正趴着後面朝着院牆外面的碉樓放鳥銃,聲音即響亮又清脆。接着有人打着號子,把一門雙輪火炮推了進來一直推到了缺口的地方。
“我滴個娘。這是要炮打碉樓……”劉德山港剛說了一句,覺得自己被人推了一下,發覺剛纔還在和他一起發抖的夥計僕傭們這會一個個看西洋鏡一樣的都趴在窗戶探頭探腦了。
“你們這羣廢物!”劉德山忍不住罵道,“白養活你們……”
忽然他的臉一下變得僵硬起來了。他看到有幾個髡賊正搬着成捆的草蓆,還有裝滿了土產的草包往院子裡運,看起來倒不像是要搶劫,而是在拿它們堆積起來墊炮臺。
劉德山尖叫一聲:“我滴個娘。我的陳皮!我的驢皮膠!我的草蓆……”
還沒等他羅列完自己即將慘遭荼毒的貨物,剛纔那個衝進屋子來提着刀的髡賊小頭目喝止了手下的人的搬運行爲。似乎又訓斥了幾句話,髡賊們又這些東西就往回搬。劉德山鬆了一口氣,但是一想一定是髡賊頭目怕手下人糟蹋東西,所以不許他們用來墊炮臺,這會大概是要搬出去當戰利品了……劉德山的心又沉了下去,他想到自己藏在臥室的牀鋪下面的方磚地下還有五百兩銀子,髡賊要是逼他拿出銀子怎麼辦?劉德山聽說過許多兵匪勒索綁票的事情:有在馬桶裡點了蠟燭強迫人坐馬桶的,有吊在樹上用火烤腳的……種種折磨不一而足。自己存着這麼多的貨物,肯定有銀子,髡賊要是想到了這點就非要逼問他不可……想到這種種恐怖的手段,劉德山的尿都快出來了。正想着要不要找個地方躲一躲,院子裡的大炮開炮了。
12磅山地榴噴射出一團濃煙,地動山搖,牆壁、窗戶乃至地皮都逗在抖動。劉德山一瞬間甚至覺得沒法呼吸了。紅色火光中他恍惚看到一個黑色的鐵球飛了出去。看上去很重的雙輪大炮竟然跳動着往後倒退了二丈多。
炮彈沒有命中大門,但是擊中了大門上方的凸出的懸樓。磚石飛濺,厚厚的磚牆四分五裂的坍塌下來,從裡面掉下了二具面目全非,殘缺不全的屍體,大約懸樓裡本身有火爐,屍體上着了火。
空氣中除了硝煙的辛辣,還一股濃烈的惡臭味――原來懸樓里正煮着一大罐糞便,只要人衝到門樓下,上面的人拉到罐子,滾開的糞便、開水或者熱油就會順着磚道倒下來,把下面的進攻者燙得皮開肉爛。
大門上面露出了一個空洞,立刻有鄉勇拿着木桶土袋企圖來填塞缺口,有的鄉勇在缺口上不顧死活的探出身子放箭放銃,不斷有人中了槍彈從上面墜落下來。
小個子的軍官擄起了袖子,把刀一揮:“再來一炮!打準點!”
接下來的一炮正中大門,堅固的大門被頓時打得四分五裂,接着又是一發實心彈,從門洞直挺挺的打了進去,一路飛行翻滾,把聚集的在門洞裡準備和衝進來的敵人決一死戰的鄉勇打倒了一大片。
衝鋒號響了起來,海兵們乘勢猛撲過去,瞬間就攻佔了碉樓的第一層,鄉勇和家丁們不肯投降,繼續從樓梯口投擲萬人敵和磚瓦下來,海兵連長下令在底樓放火。碉樓裡原先就儲存着許多火器:硫磺、火藥包和萬人敵。海兵們又從各處堆了些易燃物在底樓再放了一把火。濃煙和烈火很快充斥碉樓底樓,火藥不斷的爆炸着,白色和黑色的濃煙直往上冒,很快整個碉樓的每個窗口和孔道都在往外面冒煙了。
碉樓裡的人失去了抵抗的能力,紛紛從二樓往下跳,一些人摔斷了腿,一些人摔死了,大部分人總算逃出了一條命,當了俘虜。
碉樓被攻佔之後,髡賊從院子裡把大炮拖了出去。有個年輕的髡賊還到他們的屋子談了下頭:
“對不住老爺你了,把你家的牆拆了一段。”
“哎,沒事沒事,原本我也就拆得……”劉德山語無倫次的說道。
“還有你那邊屋子上的瓦片,我們的同志踩壞了不少。怕是會漏雨。”
“沒事情,瓦片……壞了就壞了……漏雨更好。”
“還有那門檻――”
“我早就想鋸掉了。”
“老爺您說話可真有意思。你放心好了,過幾天都幫老爺您修好。”年輕人笑了下,揹着槍走了。過來一會,院子裡已經完全沒了動靜,劉德山等人還不敢出去,劉德山擔心貨物安危,便狠狠的踹了一腳夥計的屁股:
“快!去看看髡……澳洲人走了沒有……”
夥計愁眉苦臉的去了。過了一會他回來報告說澳洲人全走光了。連大門都幫他們關了起來。
劉德山趕緊出去一看,果然人都走空了。兩處堆放貨物的廂房,一處門鎖完好,另外一處門鎖被砸開了,又臨時貼了封條--漿糊還沒幹,劉德山嚇了一跳,以爲是查封了他的貨物,再一看上面寫着“私人財物,原主所有,不得擅啓”的字樣,趕緊關照人啓開封條。
因爲裡面的不少貨物剛纔被海兵們搬出去砌炮壘,後來又在頭目的命令下送回來,所以有些擺放凌亂,但是粗粗一看,大致沒有缺損。劉德山鬆了一口氣,渾身竟然象脫力般的癱軟了下來。差點沒喜極而泣。
沒想到自己遭了兵火卻沒有一點損失。這簡直讓劉德山有死裡逃生的感覺。對髡賊的害怕和恐懼忽然又變成了感激涕零了,至於拆掉的圍牆和踩壞的瓦片,那根本就是無足掛齒了。
“澳洲人的軍隊也算是仁義之師了,大約做起生意來信譽也不會壞。”劉德山商人的腦筋立刻轉動起來了。
劉德山趕緊關照夥計們,先把後院的圍牆缺口用磚石暫時堵塞起來,又把鋸下來的門檻用根木條釘子固定住――不然門關不嚴實。隨後他讓人燒了開水,又把隔年的陳茶葉全部倒了進去。
“老爺,現在就送去給澳洲人?”一個夥計問道。
“暫時不要。”劉德山眼珠一轉,心想這事情自己不宜做出頭鳥。還是等三良市的戰鬥結束,局面完全清楚之後再去“慰問”來得好。
攻克碉樓之後,三良鎮的防禦已經瓦解了大半,臨時徵發的壯丁們已經沒了鬥志,許多人丟棄武器逃回家去,只剩下團練公所。另外兩處碉樓和羅家大院還在抵抗中。這幾處都是鄉勇和各家的家丁在守衛,他們的鬥志比較頑強,加上各家的家主此刻不惜許諾大筆犒勞,防禦的非常頑強。
支隊一面組織打掃戰場,收集火藥――經過激烈的戰鬥,支隊的火藥已經所剩無幾,山地榴彈炮的炮彈也快用完了。代理支隊長讓人一面護送傷員回石港去調運彈藥,一面收集鄉勇們丟棄的火藥火器。準備逐一清理各處負隅頑抗的敵人。
碉樓上的蔣鎖和青霞沒有被抓,青霞在戰鬥中差點沒有機會展露她的射術。髡賊隱蔽的很嚴實,走動的時候都是低姿態的一路小跑,不時還會突然隱蔽,讓她一下失去了準頭。而密集的彈雨又使得她不敢露出頭來瞄準,甚至不敢長久的躲在垛口後面的射擊孔查看――一個鄉勇就是被穿過射擊孔的子彈當場打開了腦袋。她只能抽冷子在射擊孔裡瞅準目標大致射一箭。直到石志奇爬上屋頂揮舞指揮刀的時候她才抓住了機會,一箭將人射倒。
原本以爲髡賊折損了一員大將之後會暫停進攻,甚至就此偃旗息鼓而去,沒想到髡賊繼續有條不紊的展開攻擊,似乎有沒有這個人毫無關係。青霞又胡亂了射了十幾箭,也不知道射中了沒有。
大門被大炮砸開的時候,青霞知道碉樓已經守衛不住了。當下和蔣鎖奔到東北角上。蔣鎖早有預備,藏下了一卷繩索,這會他從碉樓上下繩子,沿着繩子滑了下來,乘着海兵封鎖不嚴的機會漏了出去。
此時三良鎮上已經是家家閉戶,街道上看不到一個人,倒是七零八落的丟滿了各種武器,間或還有幾具屍體橫在路上。
“師姐!我們現在去哪裡?”
“我去羅家祠堂,把爹接出來!”,青霞說道,“你快去北面把幾個孩子還有周叔他們都找到!我們到客棧匯合。”
“好!”蔣鎖點了下頭,把刀往身後一插,快步跑了。
青霞一路狂奔,眼看着就要到羅家祠堂了,前面的街道上已經密密麻麻的了有了許多髡賊士兵,她的心頓時沉了下去――羅家祠堂就在羅宅旁邊,現在羅宅是髡賊進攻的主要目標了。
一想到爹就陷在裡面,生死不明,青霞焦急萬分。只見前面槍炮聲不斷,殺聲震天,知道自己硬要闖進去就是個死――髡賊鳥銃的厲害她剛纔已經見識到了。
她趕緊退了回去,繞了個彎,從另外一邊的街道過去。
但是所有的路口都被髡賊佔據者。青霞不敢再在街道上停留,深怕被髡賊發現了自己無法解釋。她趕緊回到客棧。
客棧裡,老闆已經不知去向。蔣鎖滿臉是灰塵,驚慌不安的說只有江娘回來了――帶了傷。據她說,他們在在髡賊打進來的時候帶着鄉勇陷入了混戰,她好不容易纔突出來,但是周叔下落不明。至於另外三個半大孩子,陷在了團練公所裡,剛纔聽說團練公所已經被攻陷了,裡面的人死傷很多,剩下的被抓了俘虜,正往打穀場上押送。
“我沒敢湊上去看,髡賊已經下了命令:街上見人格殺勿論,他們這會是見人就開槍,我差點也捱了槍子……”蔣鎖說着話的時候身子在發抖,顯然剛纔受驚非淺,見青霞是孤身一人到得客棧,問,“怎麼,師父呢?”
“爹也陷在羅宅了!”青霞說着已經落下淚來――周叔不見了,三個小徒弟下落不明,江娘也帶了傷。一時間天就象塌下來了一樣。她眼前一黑,頓時暈了過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