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千杉也不是普通人物,因此面對兩位天潢貴胄,仍然從容不迫,言談間謙恭有禮,卻不失自信。風無景試探了幾句就陡起疑心,安徽有如此人物,爲何自己先前從未聽說過?風無傷卻不似哥哥這般穩重,由於第一次碰面就是在花街柳巷,因此他並不感到拘束,反而倒是雲千杉對這位皇子的坦達很有好感,屋內起先的一點疏離也漸漸無影無蹤。
風無景有一搭沒一搭地套問着雲千杉的來意,卻始終未果,只得目視弟弟,希望他能收斂一下,不要在外人面前太放肆了。豈料風無傷彷彿沒看見一般,仍然在閒聊風月,最後反而是雲千杉耐不住性子了。在他看來,這兩位皇子一唱一和的功夫實在是不錯,居然能和自己磨牙這麼久,他也就不想在浪費時間了。
風無景見這位不速之客輕咳一聲後臉色一正,便知道正題要上來了,正想示意風無傷閉嘴,屋內卻頓時安靜了下來。風無傷一臉似笑非笑的模樣,頗有深意地看着其他兩人,彷彿一切都是意料之中。風無景心中一凜,一直以來,他都以爲這個九弟太過魯莽,心底藏不住東西,誰能想到他起先的舉動竟全是做戲。不用回頭,他便能猜到雲千杉的臉色很奇怪,便是自己也不能完全看透風無傷,更何況是一個外人。
雲千杉暗罵那些人提供的垃圾情報,尚未交鋒,他就被別人耍了一記,若是不能爭回主動,一番苦心就白費了。他竭力掩蓋住面上的尷尬表情,擺出了一番莫測高深的樣子。“二位殿下想必一定在猜測草民今次的來意,實話實說,草民今次確實是有事相托。”他低下頭略略沉吟了一陣,方纔艱難地開口道,“草民家中也算薄有微產,不少親族在淮南各地都經營着各種產業,因此一直以來都能維持開銷。只不過這兩年來外地的商賈不斷進入這邊,擠佔了寒家的不少生意,有心相爭吧,對手又都是各省豪強,京中的靠山也不是草民惹得起的,所以便一直隱忍了下來。”
風無景忍不住打斷了雲千杉的話,語氣也變得有幾分不愉。“雲先生,你應該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豪紳巨賈都是朝中大員的左右,你若是想借本王和嘉郡王之力未免太輕率了。不說本王只領着巡視河堤漕運的差事,便是真正的欽差大臣,也沒有道理管地方上的這種閒事。”
雲千杉露出一個苦笑,顯然已是料到了答案。“草民豈敢造次,兩位殿下俱是金尊玉貴的人,怎能屈尊去和那些人打交道?便是借一個膽子,草民也萬萬不敢勞動兩位,今次前來只是有他事相求,不過是與剛纔所述的東西有關而已。若是兩位殿下能夠答應,一來幫了寒家一個大忙,二來也能順水推舟,爲自己在京城那邊積下一個人情。”
這番話說得卻是蹊蹺,風無景和風無傷對視一眼,同時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們本以爲雲千杉想借兩人的欽差權威來壓下其他商賈,但此人斷然否定的模樣不似作僞,更何況若他不是傻子,就決計不會動這樣的腦筋。
“那麼雲先生究竟是何用意?你今日巴巴地端出那天的事情來求見,想必也不可能是很輕鬆的差事纔對。”風無傷將一個空空的白瓷小酒杯攥在手中,眯着眼睛隨意玩弄着,彷彿毫不經意地問道,“若是容易的事情,也用不着我兄弟二人,就憑藉你神出鬼沒的本事也能辦到。那次之後本王派了不少人去尋你,卻半點音訊全無,只這等隱匿行蹤的功夫,便不是普通家族所爲。倘若本王沒有猜錯,雲千杉三個字應該並非你的本名吧?”他的雙目驟然光芒大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物,頗有一點欲將他看透的感覺。
饒是雲千杉城府極深,也不由身軀微震,臉也不禁抽動了幾下。“殿下既然把話說開了,草民不妨就直說好了。不知兩位殿下是否聽說淮安尹家?”他的神態瞬間便由恭順變成了傲然,隱隱間一種世家子弟的味道便流露了出來。
風無景和風無傷先是一愣,隨即臉色便凝重了下來,淮安尹家乃是此地的名門,不說多年出仕的旁系子弟衆多,而且嫡系一脈世代經商,但其女兒皆是嫁與官宦子弟,因此算是淮南頭一號的家族。“那麼應該稱呼閣下爲尹先生纔對吧?”風無景正色道,“只是你不覺剛纔改名換姓未免太兒戲了嗎?還是你覺得本王和嘉郡王不值得你透露真實名姓?”這句話說得頗有些重了,風無景心底實在有些不是滋味,被人玩弄於掌心之上也就算了,居然比風無傷更木知木覺纔是他最難忍受的。
“兩位殿下恕罪,在下真名尹千杉,剛纔乃是蓄意試探,想不到兩位殿下俱非尋常人物,一眼便看穿了在下的真意。”他起身長長一揖,神色間又收斂了許多,“適才確實是尹某孟浪了,兩位殿下都乃尊貴之人,在下並沒有懷疑的意思,只不過寒家行事一向如此,倒叫別人見笑了。”他見兩人神色間似乎仍未釋懷,暗中怪自己先前失策,只能再次重新斟酌語句。
“在下並沒有意圖要挾的意思,那次本就是偶遇,否則也不會直到今日才登門造訪。寒家所託之事非常簡單,只是想讓兩位殿下給京城的幾位大人送上一份薄禮,畢竟朝廷人員變遷極大,寒家當初攀附的一些權貴在黨爭中並不佔優,因此不得不另投他主。此事機密得很,而且家主料想那些大員也不會輕易交接我等這般的商賈,因此不得不交託兩位殿下代轉。當然,作爲酬謝,寒家可以將部分禮物記在兩位殿下的名下。”
風無景和風無傷交換了一個眼色,心中的疑慮仍未消除,事情真的就這麼簡單?對於他們兩個來說,給賀家或是蕭家捎帶一份禮物自然是無傷大體的,但僅僅是如此輕易,那尹家也不會這麼大手筆。對於尹家這等地方豪紳而言,所謂“薄禮”只是一句客套話,兩人足可想見東西的分量,因此並不敢輕信。
“尹先生,你既然是世家出身,應當知道區區幾句話並不代表什麼,尹家拿出如此大的一份人情,應該不是白送的。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條件,你不妨直說吧。”風無景懶得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回答道,“倘若僅僅是剛纔說得那麼簡單,那本王和嘉郡王就是答應也無妨,不過那就得換作你吃虧了。”
尹千杉神色一連數變,到了最後終於下定了決心,今次他完全落在了弱勢,不能不說是家中那些糊塗執事的過錯。“當然,其中還有很重要的一條,八閩的越家和羅家實在把手伸得太長了,這幾年他們和京中的豪門都打通了關係,生意愈做愈大也就罷了,但他們不該把主意打到寒家頭上來。”只見他一臉的不滿,但細細看去,其中還帶着一絲殷羨。“寒家已經隱忍很久了,因此今次想請兩位殿下帶一份重禮給七殿下,請他務必約束一下越羅兩家的舉止。天下能做生意的不止那兩家人,若是可以,我們淮南的世家也願意奉承。”
極爲直白的話頓時讓風無景和風無傷臉色大變,短短几年間,風無痕就由一個病懨懨的皇子一躍成爲父皇駕前的寵兒,聲勢如日中天也就罷了。這個尹千杉居然視他們兩個爲無物,只是想着奉承別人,若非兩人此時手頭正緊,需要置辦禮物打點京城各人,恨不得即刻下令將眼前這人趕出去。風無景的手已經緊捏成一個拳頭,指甲重重地刺在肉裡,帶來一陣陣劇痛,他強自用這種痛楚的感覺壓抑住怒火,最終迴歸到一個淡然的表情。
“很好,本王答應了,這件事簡單易爲,尹家算是找對人了。”風無景淡淡地應承了下來,內心卻已是對尹千杉這個人憤恨不已,起初的好感完全無影無蹤。“不知何時尹家何時能把東西送過來,本王和嘉郡王不日便要返京,恐怕等不得許久。”
尹千杉頓時大喜,連忙答應道:“二位殿下放心,所有物品和禮單寒家會在三日內秘密送到欽差行轅,兩位到時可以覈查一下其中的奧妙。”他自覺今日收穫頗豐,因此事情既然已經談妥,又寒暄了兩句便匆匆告辭離去。
風無景和風無傷見此人消失在視野之外,同時狠狠地啐了一口,風無傷甚至還咕噥了一句粗話,兩人的面色都極爲難看。
出了河督衙門,尹千杉剛纔還洋溢着喜色的神情頓時消失殆盡,面上反帶了幾分譏誚之色。自己這戲還演得真夠成功,照着那人的吩咐去做,果不其然,兩位還算聰明的皇子最終還是着了他的道兒,事成之後,他便可以攜着銀兩遠走高飛,什麼家族榮辱,什麼前程似錦,都是屁話!他這個庶出的兒子在家裡毫無地位,就連娶妻也只得聽老爺子的吩咐,還不如拿了大筆銀子好去逍遙。讀了那麼多書又有何用,除了賣弄風雅,既不能出仕又不能繼承家業,總而言之,想讓自己至死爲家族賣命,他是決計不幹的。哼着一首走調的淫詞豔曲,尹千杉儒雅的面容頓時換了一番神情,得意洋洋地朝一座經常光顧的青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