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杯熱酒下肚,殷掌櫃冰涼的手腳又恢復了知覺,臉上微微泛紅,不知是被屋裡的熱氣薰得還是有些醉意了,連話也多了起來。
外頭的風雪吹得門啪啦啪啦地響,屋子裡卻十分溫暖,鋪着厚氈子的竹榻兩頭都燒着火旺的炭籠子,驅散了一屋子的寒氣。
殷掌櫃手裡捧着酒杯,聽着外頭風雪呼嘯的聲音,臉上不自覺地起了幾分笑意。語氣輕緩地感嘆起來。
“今年比往年還冷些。好在回來的日子也早。家裡老二也該說親了,我倒盼着能過個好年。大掌櫃這些年在北邊,倒是越來越硬朗了。”
姚大掌櫃眯起眼睛笑了笑,彷彿是應證殷掌櫃的話一般,拈起一顆花生米扔到嘴裡,噶啵噶啵地嚼得叮噹響。順手又捏起酒杯喝了一杯酒,隨後舒服地嘆了口氣,看着殷掌櫃笑道:“我也老了,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管不得太多。人老了,就喜歡兒孫團圓,熱鬧些。鬧一鬧也好。”
殷掌櫃心裡咯噔一下,拎着酒壺的手頓了頓,隨後悵然地搖了搖頭,替姚大掌櫃又斟了一杯酒。
兩個掌櫃相對而坐,喝酒閒談,直到未時二刻,殷掌櫃才下榻告了辭,從小廝手裡接過厚斗篷穿了,在漫天風雪中上了馬車,一路往殷家的小院子去了。
姚掌櫃笑着將人送出了院子,在雪地裡眯着眼睛看了看大門口兩隻新掛上去隨着寒風搖曳着的大紅燈籠,眼睛微微眯了眯,滿是褶皺的臉上讓人看不清表情,隨後揚聲叫了管事將家裡的幾位小輩都請了過來。
北榮院正院裡,外頭風雪瀰漫,屋子裡卻是暖意融融。林晚同盧俊昭一道用了飯,又在外間略走了走,歇了會兒午覺。又被熱得醒了過來。
盧俊昭見林晚臉頰緋紅,迷迷糊糊地喊了聲熱,又要喝水。瑩潤紅嫩的臉頰上還帶着幾分朦朧的睡意,粉嫩的脣瓣有些乾燥,一張一合,聲音很輕。在空曠的屋子裡卻十分明顯。
盧俊昭胸口溢滿了柔軟,低頭輕輕啄了啄林晚的脣瓣,起身時又吻了吻林晚的額頭,聲音輕柔地應道:“嗯,我去拿水。”
見林晚迷迷糊糊地用手扯着身上的杯子,盧俊昭忙鬆開了擁着林晚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撐起身來替林晚理了理有些散亂的髮絲,又稍微將被子鬆了些。
秋梓端着溫水輕手輕腳進了屋,盧俊昭耳力向來驚人,還沒等秋梓走兩步便回頭盯了秋梓一眼,那眼裡的警告意味很濃。
秋梓被盯得頓了頓,倒也不怕,忙放輕了腳步將內室的幹帕子和溫水一塊兒遞了過去。
盧俊昭替林晚擦了擦身上的細汗。又哄着林晚喝了大半杯溫水,這才重新掖好了被子,躡手躡腳地下了牀,三兩下穿戴好了,腳步極輕地出了內室。
到了外間才壓低了聲音囑咐秋梓:“再有一兩刻鐘夫人該醒了,你們勸着夫人,別到外頭去吹冷風。賬冊也趁早收好了,別讓夫人看見。夫人若是問爺,就說爺去外頭書房了。再有。夫人若起了。就去外頭請三娘進來陪着夫人說話……”語氣一本正經,臉色也看不出表情,只是這話卻囉囉嗦嗦地,比往常不知道要多了好多個字。
秋梓一一應了,心裡好笑。又不敢多言,只低着頭不停地嗯着,好容易纔將嘮嘮叨叨極不正常的盧俊昭送了出去。
連翹不知何時湊了上來,擠着眼睛朝秋梓笑道:“爺這幾天軍營也不去了,就守着夫人,每次離了正院都要這麼唸叨一回。我怎麼看着爺比曹嬤嬤還緊張?”
秋梓回頭斜了連翹一眼,擡手捏了連翹的胳膊一把,笑罵道:“主子也是你該議論的?你也別杵着了,一會兒夫人該醒了,你趕緊去幫玉竹把賬冊都理一理。”
“爺不是說收了?”連翹眼珠子往外瞪了瞪。見秋梓冷了臉,目光有些不贊同,又猛地壓低了聲音,有些爲難地皺了皺眉頭,不等秋梓教訓便忙揮着手改口道,“我知道我知道,咱們姑……夫人,第一。爺,咳咳,第二。凡事得先聽夫人的,我知道……”
連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隨後又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瞄着簾子裡頭靜悄悄的內室苦惱地嘟囔了起來:“北邊這麼冷,又是一大推的事,咱們姑娘……夫人,天天這麼窩在院子裡看賬冊,那賬冊有什麼好看的,越看越讓人頭疼!這大雪天的連出去透個氣都不能。這還不得悶出病來!”
“好了,”秋梓好笑地拍了拍連翹的胳膊,點着連翹的鼻子數落道,“你這哪是擔心夫人。明擺着是自己憋悶了想出去!這大雪天的,到處都是積雪,到哪兒都是一片白,又是冷風又是雪的,沒得讓自己受罪!你也甭想了,趕緊理賬冊去。”
連翹嘿嘿笑了兩聲,這才轉身出了屋,到後頭小廂房跟玉竹一塊兒,照葫蘆畫瓢理着賬冊。
盧俊昭剛出了正院,裹着厚夾襖在雪地裡凍得有些打哆嗦的長壽便笑呵呵地湊了上去。
“爺。”
盧俊昭目光下垂,掃了眼長壽被凍得通紅的手和有些發紫的臉。
“找個人去叫盧平,爺要見他。”頓了頓,又略帶嫌棄地看了看低眉彎腰不自覺地搓着手的長壽,皺眉道,“爺沒給你月銀?沒用!趕緊去叫人!”
長壽愣了一瞬,隨即眼珠子一轉,心裡樂呵呵的,只覺得渾身都不冷了,眉開眼笑地應了一聲,扯了扯衣領子,腳下生風,飛快地奔出去尋了個小廝,仔細交代了一陣,這才折身去了書房。
盧平剛進了屋,兩個兒子便找了過來。
大兒子盧成安臉上還帶着些擔憂,吩咐小廝下去了,一邊服侍這盧平解了斗篷,一邊急急地問道:“父親今兒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不是說要對賬。”那麼多掌櫃,鋪子和馬場莊子,就這麼兩三個時辰就完了?
盧平面色沉靜得讓人心慌,只疲憊地應了一聲,盧成安見狀便訕訕地住了口,沒再問。
小兒子盧進言面容還有些稚氣未脫,長得算不得清秀,眼睛卻極爲明亮,不聲不響地地奉了熱茶上來,明亮的眼睛眨了眨,輕輕扯了扯盧成安的袖子。
盧成安不明所以地望了弟弟一眼,剛要開口詢問,盧平卻在此時出了聲。
“怎麼了?”
見父親問了話,盧進言索性上前笑道:“父親,先生說我這一年學問大有長進,只是光在渭源城待着難免少了幾分見識。因此勸我到各處去走走,開開眼界。兒子也想着到北邊各地去看看。”
看着兒子晶亮澄澈的眸子,和那眼裡流露的嚮往和期待,盧平緩慢地閉上了眼睛,手指輕輕摩挲着椅子扶手,良久才睜開了眼,面上顯出幾分疲態來,聲音疲憊而無力地嘆道:“這事兒過了年再說。”
盧進言的眸子瞬間暗了下來,卻又極快地斂了臉上的不敢和落寞,笑着應了。
盧成安張了張嘴,看了看弟弟和父親,到底還是沒再說話。
父親是盧家的大管事,深得王爺信任。他們家在北邊風光體面,誰都得忌憚着幾分。
他和弟弟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雖說比不得王府的主子,可也沒受人欺凌,就連北邊各大世家的少爺們也是以禮相待的居多。
可弟弟要讀書想上進,就這一條卻是難上加難。
屋子裡一時靜悄悄地,盧成安看着自己父親的臉色,心裡一凌,明顯地察覺到有幾分不對,踟躕了片刻,試探性地又問了一句:“那些大掌櫃們也都回來了?”
“都回來了。”盧平擡手揉了揉眉頭,臉上又恢復了先前的沉靜,彷彿是想通了什麼事一般,目光平靜地看着盧成安囑咐道,“你管着的幾個鋪子,賬冊都理好,讓掌櫃們仔細做個總賬,回頭給二少夫人送過去。你記住,半點馬虎都不能有!”
盧成安眉頭皺得更甚,敏感地捕捉到盧平語氣裡的那一絲不對,心裡咯噔一聲,急急地又問了一句:“父親是打算把北邊的生意都交給二少夫人了?可父親先前不是說……”
“此一時彼一時!”盧平擡手打算了盧成安的話,平靜的臉色終於有了點變化,臉上漸漸有了些笑意,這是這笑意裡卻透着些落寞和悲涼。“先前送過來的消息,都說這位少夫人性子好,待人也和善,可外頭的生意卻一件說得準的都沒查到。今兒我纔看明白,那麼個小丫頭……也難怪王爺當初同意了她進府。”
盧平自嘲又欣慰地嘆了口氣,似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囑咐盧成安,“她手裡的生意只怕不小,有見識,也有手段。怪不得王爺說把北邊的生意交給二爺。只是年紀輕,到底還是急躁了些。罷了,她是北地的主子,總得有幾分脾氣纔對……我老了,也該撩開手享享清福。可你和你弟弟……”
這感嘆有些混亂,卻讓盧成安聽得心裡一酸,還沒等盧平感嘆完,外頭小廝急匆匆地到門口喊了話,氣喘吁吁地說二爺遣了人過來。
盧平眼眶驟然一縮,隨即吸了口氣,臉上重又恢復了先前的平靜,挺直了脊背,慢慢走了出去。
ps:
有點晚了,沒改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