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眼(5)
聲音的第三病期是從一天晚上的"管治"開始的。從那天晚上起,夜也被封鎖了,夜晚成了無聲的夜晚。當聲音在白天失去功能之後,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把聲音轉入了地下。這時候,他成了一個聲音的地下工作者。這是從一棟樓向另一棟樓的轉移,回家後,他試着把聲音用在女人和兒子身上。我看見了從晚上出的聲音,那聲音已經降調了,雖然聲音一次次地降調,可仍然遭到了全樓住戶的詢問。每天女人上班時,就有人問:"你們家夜裡吵架了?你們兩口天天夜裡吵架嗎……"終於有一天,女人忍不住說:"夠了,我聽見你說話腦子眼兒疼!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有什麼你上班去說,別在家裡叨叨。我受不了了!你再這樣咱就不過了……"於是,聲音就啞了。啞了的聲音開始生蟲,我看見聲音裡生了很多絳紅色的小蟲。小蟲一羣一羣地在他的聲帶上繁殖,爬出一片一片的蜂窩樣的小洞。這時,喉嚨裡的舊病和新洞聯合在了一起,舊了的聲帶在茶葉裡失去了韌力後,緊跟着就是快速腐爛,這樣瘤子就長出來了。那是一個紫紅色的瘤子,在紫紅色的瘤子裡,埋着一些灰黑色的聲音。這時,他的喉嚨裡出現了一窩一窩的馬蜂的氣味,那氣味蜇得他碰頭,疼的時候他就撞牆,我看見他一次次地撞牆。他也曾想把這些聲音施放出來,沒人時他想悄悄地放出來,可牆壁又成了他的敵人。到哪兒都是牆壁,牆壁無處不在,牆壁總是把他的聲音彈回去。他剛一張嘴聲,牆壁就把聲音彈回來了,出去的少收回來的多,牆壁的反彈力反而大於他的聲音。他不得不重新把聲音吞回去,他吃了很多帶磚的聲音,這樣病就越來越重了……
我看着他。我看見他用蚊子樣的聲音說:"你幫幫我,你幫我把聲音找回來。這會兒,我女人醒過勁來了。她說,要早知道這樣會生病,我就不攔你了。我再也不攔你了。她說等我好了,就讓我去做生意,現在興做生意了,她說讓我擺一個小攤,讓我可勁吆喝……"
我知道我能把他的瘤子去掉。我的目光可以把他喉嚨上的瘤子割掉。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住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太舊了,他的聲音已經變質了,他的聲音是跟瘤子連在一起的……不過,我想試一試,我想我應該試一試。
當我用目光盯着他時,我聽見他又用蚊子樣的聲音說:"涼,我感覺涼,非常涼……"
病例三:
他是一個"乙肝人"。
他說,他是一個"乙肝人",他的"乙肝"是吃飯吃出來的。
他說,他的老婆跟他離婚了。離婚後,他小想一個人在家,一個人在家很煩;他也不想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做飯太麻煩,怎麼吃也吃不出味來。於是就每天上街吃飯,開始是吃碗燴麪、喝碗胡辣湯什麼的,將就了。後來吃蹭飯,吃着吃着檔次升高了。他在區工商局工作,蹭飯很容易。一個是蹭"會議飯"。工商部門檢查多,會多,一開會吃飯的問題就解決了,頓頓有酒有肉,差的也是四菜一湯。再一個是吃"個體飯"。"個體飯"更好吃,他是管個體工商戶的,是人們求着他吃。下了班,走着走着就被人攔住了,說:"走,走,喝二兩。"喝二兩就喝二兩。反正回家也沒?意思。就這麼蹭着蹭着,蹭出嗜好來了……
他說,到了這份上,他也不想再隱瞞什麼了。他的嗜好是排着飯店吃。有一段,他是這麼吃的:一個飯店他只去一次,不管誰請客,只要吃過一次的飯店,他就不再去了。就這麼吃,他還是吃不過來,新開張的飯店太多了,有的檔次也太低,都是些吃熟的菜。後來,他就換了一個吃法,專吃那些有打火機的飯店。這時候吃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需有打火機。他的要求也不算太高,中檔以上,只有中檔以上的飯店纔打火機,吃一次一個一次性的打火機。他已經有了收集飯店打火機的嗜好。這種印有飯店名稱和電話號碼的打火機他收集了三年。三年,他收集了整整一箱子。他沒事的時候,也常拿出來看看、數數。一共是一千零七十一個,其中有四百二十五個是帶圓珠筆的,其餘的不帶圓珠筆。當然也不是每天都去吃,只是有時趕上了,一天吃三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