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如畫, 酒如泉,古琴錚錚,鐘鼎玲瓏, 樓外樓是個好地方。
樓子建進門時, 衛廣正負手立在窗邊, 漠然望着遠處, 樓子建緩緩走到衛廣背後, 從這地方看去,一眼便能瞧見鼎國中心的地界,只如今是寒冬臘月, 冰雪紛紛,那雕檐畫棟的朱漆皇宮, 也隱在繚繞的霧氣裡, 只露出飛檐一角來, 讓人看不清徹。
至他從荀文若手裡接過這位他終將侍奉一生的主子,到如今, 已經有一年多的光景。
離衛廣完全清醒過來,到如今,也有三月有餘。
三個月的時間,對他們來說,足夠做很多事, 比如說打着剿匪的名義, 掌控了整個臨泉的命脈, 如今臨泉的太守府, 早已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其他大大小小的州郡,也在秘密籌劃之中。
三個月的時間不長不短, 但足夠讓樓子建看出一些東西來,有關他這位主子的。
論文論武,論才論德,衛廣都比不上那位紫微帝星荀文若,但衛廣無疑具備了一個主公所需要的所有特質。
一來衛廣有名分,鼎國的亡國之君雖沒有大功,亦沒什麼大過,鼎國雖是日漸沒落,但總比如今盜匪橫行,民不聊生來得強,再加上士林清貴間又多講究忠君愛國,血脈正統,衛廣嫡出皇子的身份一出,必定會有大批的謀臣將士主動找上門來,先不說擔不擔得大用,只說在名分一事上,衛廣便是師出有名,名正言順。
再有便是衛廣本身。
在樓子健看來,衛廣無論才、學、識,都爲人中上等,這些才識足以讓他辨別是非,命理斷事,能讓跟着他的屬下敬佩他,信服他,可同時他的這些才幹卻又低調內斂,並不十分尖銳搶眼,他能兼聽任用,謀臣跟着他,滿腹經綸能付諸於行,武將跟着他,則請纓有路能大展拳腳,便如他那常年遊歷在外的小友柳清,這三月跟在衛廣身邊,出謀劃策,一舉拿下臨泉以及周邊郡縣後,也定下性子,安安分分拜衛廣一聲公子,這一聲公子,便是奉其爲主伺候在側的意思了。
樓子建看得分明,那紫薇帝星,能做讓鼎國繁榮昌盛的守國之君,卻未必能像衛廣這般火中取栗,從一羣虎狼之中拿回鼎國的江山基業,一統河山。
樓子建擡頭看住衛廣,心潮涌動,只覺這一年的光景,似乎每一日,都有驚喜降臨。
一年前若是荀文若沒帶衛廣來找他,他也是要親自上邙山去的,他有信心說服衛廣出山,但原先他打算用的手段並不光明。
青雲山被滅門的事,他早三五天知道了消息,雖不能立刻幫助衛廣報了青雲山的仇,但對那仇家的線索,他手裡確實是有點消息的。
最重要的是,他當年在皇宮探查衛廣的下落時,無意中曾得了一種斂魂聚魄的法子,倘若能找到一些特殊的藥材,便能助明陽真人重塑真身死而復活,樓子建以爲,便是爲這一條,衛廣大抵都肯用性命來換。
只不過樓子建沒想到,需要斂魂聚魄的人,頭一個人會是衛廣。
他更沒想過,衛廣會來醒來的第二天,便開口對他說,他想試試。
這對樓子建來說,無疑是天降驚喜,但他並沒有被喜悅衝昏了頭,這三個月的時間,他在衛廣身上看到了作爲君主的才幹,卻絲毫沒在衛廣身上看見屬於上位者該有的欲和望,他不愛珍饈美食,也不愛瑤池佳釀,亦不喜歡天資絕色,更多的時候,便是如現在一般,瞧着外面漫天飛雪出神,尤其是入冬以來,無人的時候,就越發沉默了。
樓子建走到衛廣旁邊,不前不後,大約三步的距離,陪同衛廣站了一會兒,半響纔開口道,“臣有個朋友,做了點小生意,得了一批金足樽,碧玉盤,比內務府裡出的更爲精巧絕倫,臣覺着不錯,就將着這些料,將公子的房間佈置了一番,公子去看看麼?”
衛廣回過神來,微微搖頭,“吃不過二兩飯,睡不過一張牀,不必費心思弄那些。”
樓子建一頓,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衛廣如是說,他又想問問衛廣,那他要這江山權勢有何用。
人們渴望權勢,追求權勢,無非是貪戀權勢背後的東西,名、利、財,女人,亦或是睥睨天下坐擁江山的快感。
衛廣什麼都沒有,他理智,清醒,像苦行僧一樣,按部就班,一切都徐徐有序的往前走着,不緊不慢,剛剛好,既冷靜又睿智,但看在樓子建眼裡,難免有些心驚。
衛廣自醒來以後,從未問過荀文若的事,只是這三月以來,越發沉默了。
樓子建和荀文若有交易,但樓子建並不打算告知衛廣,他雖不信命,卻對驚採絕豔的荀文若頗爲忌諱,倘若不是顧忌衛廣知情後的反應,他恐怕當日便使計逼死荀文若,以絕後患了,如今留他一命再,往後也福禍難知。
樓子建心裡嘆了口氣,半響接着又道,“探子來報,最近臨泉附近江湖修士走動頻繁,有不少……太乙門門人……臣下知公子和太乙門關係匪淺,公子還請示下,該如何是好……”
衛廣目光平靜,瞧着外面肆掠的風雪,眼裡無緒無波,“若是不妨礙我們做事,便不用管它,若是特意來找茬的,能殺的便都殺了。最近也暗中招募些能人異士,但凡有能力的,能請則請,重金重利也無妨。”
樓子建但憑衛廣吩咐,無有不從,房間裡頓時安靜下來,樓子建本想再陪衛廣一會兒,怎奈衛廣根本不在狀態,他不說話,衛廣便能當他灰塵一般,連揮手也欠奉,頗爲尷尬,樓子建自顧自坐了一會兒,眼角抽了抽,只得輕咳了兩聲,起身道,“公子若是嫌臣下嘴拙,可要臣下去喚傾之來陪公子逗逗樂?”
衛廣正想軍糧財帛的事,聞言擡頭看他,頗有些莫名其妙,“子建你舌若蓮花,三寸之舌,輕而易舉便奪了宜州的兵權,怎地妄自菲薄了。”
樓子建噎了一下,頗爲不死心,又道,“這幾日青園紅梅綻放,公子不若和我們一道,踏雪尋梅,不正是一件妙事麼?”
衛廣愣了愣,反應過來他這個亦師亦友的屬下是想約他出去走走,心裡不由微微一暖,頗爲歉意地道,“子建勿怪,我生性沉悶,倒害得你們玩樂不能,閒暇之日倒也不必管我,你們自行去罷。”
衛廣其實能明白樓子建的意思,與自己的屬下一同出門遊玩,無疑是拉近距離的好時機,但他實在不喜這飄雪冰封的景色,去了只怕掃了衆人的興,只得出言拒絕了。
等樓子建要告辭出去,衛廣方纔開口叫住樓子建,頓了半響,才問道,“子建,我弟弟可還安好。”
樓子建微微愣了愣,他知道衛廣說的弟弟是誰,但凡和衛廣有些關係的人,衛瑄,荀皇后,李皇后,荀文若,元守真,明陽真人,甚至是元沁,這些人的底細他一清二楚,但就是因爲清楚,所以才心驚。
無論衛廣問的是誰,衛廣的反應都不是樓子建願意看到的,作爲一個要在鮮血中廝殺的君王,在沒有事成之前,牽絆越少,便意味着弱點越少,樓子建知道他們的消息,這三月卻從未談起過,大抵也是因爲如此。
尤其是荀文若和元守真,樓子建頗爲忌諱。
他自負還有幾分看人的本事,遇上這三人,卻也不甚確定起來。
比如說衛廣,昏睡之中還一會兒師父,一會兒小若,一會兒元沁的在噩夢中掙扎囈語,等醒了後,卻一言不發,像是從不認識一般,這三月以來,連提也沒提起過。
比如說荀文若,若說他是帝王之相,卻情深似海執念成魔,若說不是帝王之相,卻又實在驚才絕豔,讓人見之忘俗。
比如說那太乙門的大弟子元守真,親手殺了衛廣,待衛廣接了心脈,聚齊了魂魄,卻又三番五次到樓外樓來。
若說他存有惡意,又不見他出手傷人,若說他心懷歉疚,也不見他出手相幫。一開始每月只來一兩次,後來是三五次,到第九月,兩三日便要來一次,一開始樓子建只當他有話要說,等人醒了,來去又不見了蹤影,怪得很。
樓子建很是琢磨了幾日,心裡只道這世間的事,倘若沾了情一字,恐怕都不能以常理推斷了。
樓子建微微搖頭,朝衛廣道,“那日元真人來將荀公子,連同元沁元公子,一起帶回了邙山,公子勿要憂心。”
衛廣雖是知道結果如何,聽樓子建這般說,心裡還是鈍鈍痛了一下,是了,有元守真在,荀文若又能出什麼事……衛廣心裡笑了笑,半響才朝樓子建揮手道,“無事了,子建你自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