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來得太快, 元守真如在夢中,直至在九天之外遇見早已仙逝的道友,他腦子裡昏昏沉沉的意識還未反應過來。
十五年前在邙山修道, 身死燈滅的玄慈真人。
“小友, 多時不見, 一切可還安好?”玄慈真人笑着迎了上來, 臂間的拂塵靈氣縈繞, 如幻如塵。
元守真緊緊盯着玄慈真人手裡仙氣嫋嫋的拂塵,心裡如重錘一般,悶悶一痛, 驟然想到一種可能,便連心臟也似要炸裂開來了。
玄慈真人見元守真神色不似驚喜, 奇怪道, “你如今脫了凡塵, 入了九天之上,只差一步, 就可位列仙班了,該高興纔是,怎生是這副表情?”
元守真一顆心直直墜入了深淵,卻不肯相信地搖頭道,“不可能, 那天雷分明沒應在我身上, 我如何會在九天之上, 道友你莫胡說了。”
元守真活了這三十幾年, 甚少有變色的時候, 如今也有不肯亦不願相信事實的時候了,九天之上仙氣繚繞, 連帶着老態龍鍾的玄慈真人,都多出了幾分仙風道骨來,他若不是脫離了凡塵之身,開了天靈,又如何能看見這些仙氣仙態呢。
元守真身體晃了晃,衛廣的身影在心底越見清晰,元守真心裡痛得難以呼吸,猛地轉身往來時的路飄去,他那日心煩意亂,貿貿然從皇宮回了邙山,瞧見邙山的一草一木,難免想起這十幾年自己便是一心想的便是修道成仙,他不是沒想過就此與衛廣斷了感情,呆在邙山潛心修煉,可卻是心不由己,再難如當年那般專注如一了,他全全靜不下心來,反倒在衛廣曾睡過的暖玉牀上呆了幾日,一事無成。
他那幾日體內的修爲雖是激增,但卻遠遠不到大乘期,那九道天雷沒有一道是打在他身上的,他又是如何飛昇的?
他那日雖是離了衛廣獨自回了邙山,但卻從未想過會是這麼個結果,他知道自己在修爲激增的時候動搖了,卻從未想過要這般離去。
衛廣……衛廣……
元守真腦子裡一片暈白,耳邊嗡嗡嗡的聽不清是什麼聲音,眼睛也赤白的看不清東西,卻不管不顧,只無意識往回掠,他如今已脫離凡間,位於五行之外,一隻腳已經踏入仙界了,往前一飄,便能出去千里,雲層之上一片浩然,元守真悶頭走了一會兒,卻乍然發現,九天之下皆是雲海,空蕩浩然得很,讓人辨不清方向。
玄慈真人隨後追上來,急急問,“道友你要去哪兒,快快隨我去洗塵道,這時候已經晚了,再不去便遲了,這事耽誤不得。”
元守真心裡惶急煩亂,並不理他,玄慈真人可騰雲駕霧,攔在元守真面前,仔細看了元守真幾眼,遲疑道,“我還道你怎麼遲遲不過通天道,害害我在洗塵池白白等了你幾日,你莫不是六情不盡,心裡還有牽掛麼?”
元守真臉色寡白,失魂落魄,眼裡卻隱隱有些癡執的光,整個魂體都像是緊繃着全身的力氣一般,孤注一擲。玄慈真人瞧着他這副失魂奪魄的模樣,終是變了臉,瞧了瞧四周,無能爲力地跺腳嘆氣道,“怎會如此……”
“那日恰巧滿滿十五年,你我是向天帝發的神誓,時日一到,天意如此……”
元守真擋開玄慈,“我並不想成仙,那紫微帝星也不關我的事,我並不想成仙。”
元守真話出口,自己先愣住了,隨後便清醒明白過來,是啊,他並不想成仙而去,他並不想離開衛廣,那日天雷裂天而下,他心裡並不歡喜,反而是隱隱的恐慌,等看那天雷並未應在自己身上,他心裡分明沒什麼失落,反倒鬆了口氣。
玄慈真人直搖頭,急急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對天帝的盟誓豈是能開玩笑的,好在這些年紫微帝星安然無事,天下也了結了亂世,太平盛安,否則迎接你的恐怕不是九轉成升,而是求命、命不得,直接被抹殺在天地之間了。”
元守真聽得臉色一白,他活這一輩子,終是嚐到了些苦味,後悔和痛恨一時間錐上心來,連着一股對自我厭棄,越演越烈,燒得他心裡火炙一般,只恨不得自己當真被抹殺了,也好過現在這般。
即便紫微帝星安然無恙,與他又什麼關係,他不曾對紫微帝星關心過一分一毫。
天下太平又與他又什麼關係,他沒出過一錢一力,當年救了荀文若的是衛廣,結束這亂世的是衛廣……他又做過什麼?
玄慈真人因魂誓的緣故,還記得些與元守真有關的事,他雖是過了洗塵池,性子卻依然敦厚得很,見元守真面色如雪心緒浮動,不由勸道,“你隨我去,等過了洗塵池,往事如煙,等一切隨風而去,屆時便不會難過了。”
元守真搖頭,如今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成仙之事也比不過衛廣一分一毫,此一番,他只願能回衛廣身邊,再不會後悔動搖了。
他不能讓衛廣以爲他棄他而去,不告而別,他想現在就見到衛廣,就算當真成了一個平凡的、一無是處的普通人,就算他是一個比衛廣大上二十一歲雖的老頭子,就算他沒了靈力修爲容顏老去,就算衛廣會嫌棄他,他都得回去。
元守真搖頭,恍恍惚惚徹底失了魂,心急間揮手推了玄慈一掌,直將玄慈真人打得氣血翻涌,險些從雲端上掉下去。
玄慈真人大急,人界天界,豈是他說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你現在去亦無什麼用處了,天界一天,人界一年,你可知你這五日飄離出多遠去了,先不說你能不能下人界去,單說你要回鼎國的地界去,晃晃五年又過去了,世事變遷,你再回去,一切也再不是原來的模樣了。”
五年,十年……
元守真神識一晃,玄慈真人一把撈住他,心裡卻十分疑惑,他對太乙門有多熟悉,便越猜不透元守真這般模樣是爲何,玄慈真人心裡疑雲重重,元守真身上牴觸反抗、厭惡厭棄的情緒太濃,意識和魂體都十分不穩定,這般遊魂一般飄蕩在外,本就是極爲危險的事,若無人看顧接引,一個不好便極易淪爲墮魂,由仙如魔,真真萬劫不復了。
玄慈真人不能由他,只得施了個仙術,直接將元守真捆縛起來,那元光鏡乃是仙界的寶物,不但能窺視凡間之事,還能見過去未來,解鈴還需繫鈴人,玄慈心裡暗道,興許等看見了,元守真便能釋懷了。
玄慈真人十世結的都是善緣,最後這一世因緣際會,算是與天下蒼生黎明百姓掛了勾,得封了個善德星君得封號,掌管元光鏡,成了個接引渡劫之人入門的小仙。
他帶着元守真騰雲駕霧,到洗塵池邊也費了點工夫,洗塵池前的通天道算是仙界與凡塵的連接,在天邊兒上,還算不得天界,元守真便是昏迷被困,也掙扎得厲害,玄慈真人嘆了口氣,揮手施法讓元守真醒過來,取了元守真的一絲血,滴入元光鏡裡,雲霧散開來,不一會兒元守真熟悉的畫面便在鏡光中飛快的閃過了。
取的是元守真的心頭血,能見的,自然只是元守真心心念念之人。
元守真看見了衛廣的一生。
從他還是鼎國皇宮裡受餓受虐的小孩兒,一直到機緣巧合被他帶上邙山,再到十六歲出山尋寶,再到後來,衛廣一掌天下,幾十年的光陰一閃而過,元守真怔怔看着這一切,恍如隔世,等看到衛廣立於那一片福寶之地時,心裡大慟,只恨不得自己當日便死了,留個屍體給衛廣,也好過讓衛廣以爲他飛昇離開了。
“小友你……”玄慈真人瞧着這鏡中來來回回只這一青年,再瞧這青年背後隱隱暗黑的魔氣,不由眉頭大皺,“這人究竟是誰,命格怎麼如此古怪,似魔似煞,又仿有龍氣,怪哉怪哉……”
玄慈瞧着那衣袍上蓬勃怒張的飛龍,再一瞧元光鏡裡飛掠而過的時光,饒是他素日淡定有方,也被心裡隱隱的猜測嚇得臉色大變,伸手取了自己的血,急忙滴入元光鏡裡,瞧着裡面鼎國匆匆而過的這幾十年,神色越發肅穆,等瞧見那影像中突地刀光劍影,滿地殘骸,戰火不斷,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更是臉色大變,圍着元光鏡急得六神無主,急急問,“這煞星到底是誰,如今紫微帝星還亮着,怎麼由得這魔星做了皇帝,鼎國自此後本有五百年的康泰盛世,給這魔星一攪合,如今僅剩下不過二十年,氣數將盡了!”
玄慈真人最是記掛天下蒼生,瞧着鏡中戰亂不止約有百年的光景,恨恨道,“扶持誰做皇帝不好,偏偏扶持了這魔星。”
玄慈真人又看向元守真,氣道,“我當初正是爲了蒼生天下,才讓你護得紫微帝星一二,怎麼如今成了這般模樣,這魔星本是早亡之像,不知得了什麼庇佑,活到如今來禍害人間了……”
玄慈真人心裡雖是着急,但如今天人兩個,他爲了仙界的小官,如今也不能插手人間的事了,着急無用,只拉扯着元守真的衣袖,邊走邊道,“這人先前雖與你有些孽緣瓜葛,但往後你也不許與他再有干係了,但凡與他有瓜葛的,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元守真置若罔聞,只瞧着他眼下這一塊,待瞧見荀文若死時衛廣不欲獨活,神色間都是厭世倦怠的時候,心裡頓時痛得不能呼吸,腦脹欲裂。
玄慈真人見元守真不聽他言,也不多話,揮手收了元光鏡,直接扯了元守真往洗塵池去了,“亡國之君能有什麼好下場,因他的緣故,黎明百姓,將士官兵死的何其多,這些人命雖不是他親手做下,卻都掛在他身上,因果循環,這種人,便是死了,在地獄裡也落不得什麼好下場,你聽我一言,趕緊隨我去洗塵池,如能過這池水,他往後也就與你沒什麼干係了。”
元守真聽玄慈真人這一言,癡癡笑了笑,被縛住,倒也不再掙扎,隨着玄慈真人去了。
有個詞玄慈真人倒真是說對了,因果循環,有因得果,那洗塵池洗的便是因緣際會,可這一切的由頭還在他身上,他當年救了衛廣,這一切的由頭都在他身上,如今得了這麼一個未曾了結的惡果,他六根不淨,那洗塵池,於他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