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廣廢去了一身修爲,斷了太乙心經,就算他熟悉太乙劍法,會耍劍,沒了那十一年的靈力,便也只是些空把式,抵不上什麼用。
有無修爲畢竟不同,等衛廣下了青雲山時,天際已然開始泛白了,陽光從密密麻麻的樹林間穿射下來,光怪陸離,亮得刺眼。
衛廣聽見元守真叫他的時候,以爲自己產生了幻覺,愣在了原地,衛廣不敢回頭,只覺自己實在可笑,到了如此地步,還奢望元守真肯留他麼?
元守真連夜回了太乙門,借了太乙門的命盤石,又請門內的衆位師叔師伯,一同推算過,確認無誤後便又回了青雲山。
似乎真的是元守真……
衛廣怔怔回頭,看見元守真正立在不遠處,心跳就快了許多,他止不住地想,元守真是不是後悔了?肯留下他了,所以便跟過來找他了?
衛廣喉嚨一熱,忍不住輕喚了一聲,“師父。”
元守真微微搖頭,“我已不是你的師父了。”
衛廣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心一路沉到了谷底。
他痛得麻木了,倒也不覺得太過失望,只深深凝視着元守真清貴出塵的面容,慢慢跪了下去,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他並未正式地給元守真拜過師,奉過茶,逢年過節,也未曾給他磕過頭,奉過禮。可就算元守真不認他當徒弟,就算元守真不承這十一年的師徒之情,就算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元守真畢竟是救了他,讓他多活了十一年,讓他在這十一年裡,過得輕鬆自在,安平和樂,他有了荀文若,有了元沁,有了明陽真人,有了偷來的這一生……
這十一年的種種,他記得一幀一幕,只有好的,沒有不好的。
他偷來的這十一年,安和,平穩,舒心又輕快,他歡喜得很。
元守真對他的恩,足夠他以命相陪。
衛廣重重跪在地上,垂着頭鄭重拜了一拜,雖失魂落魄,面如死灰,語氣哽咽,卻剋制非常,“徒兒謝過師父多年悉心看顧之情,教導之恩……師父永遠是師父……師父保重,徒兒只願師父得償所願,早日榮登仙榜。”
元守真瞧着這樣的衛廣,眼波微微一動,卻也只是微微一動,擺袖間拂君劍落在衛廣面前,釘在地上,元守真微微垂目,看向衛廣,目光祥和寧靜,“小廣,你自裁罷。”
衛廣渾身一震,猛然擡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盯着元守真,“師父?”
元守真蹙眉,心裡微微升起些煩躁,卻也並未如何,只溫聲重複道,“一切自有定數,我與紫薇帝星,即是命定的師徒之緣,我亦不是你師父。”
衛廣僵直着身體跪在地上,瞧着元守真淡漠的雙眼,企圖在那裡面找出一絲波動來,卻什麼都沒有,衛廣身體晃了晃,嚥下喉嚨裡的腥甜,冷得渾身發抖,聲音很輕,似乎風一吹就散了,“元真人想要我的命?”
不待元守真說話,隨行而來的元同光便開口厲聲道,“你這孽子乃是餘留凡間的天煞魔星,我觀你由心入道,心功走勢邪門詭異,定然是錯不了的,師弟貿貿然救你一命,讓你活到現在,已是擾亂了不少凡人命格,逆□□事了,我猜如今天象混亂諸侯四起,分疆裂土民不聊生,恐怕與你也脫不開關係,往日不知倒也罷了,現在還能留你禍害於世不成!”
衛廣這才發現元守真後面還跟着一人,只是這人說的話實在荒唐,衛廣忍不住笑出了聲,天煞魔星?他衛廣何德何能擔得起這四個字,他又有何能耐,能讓天下大亂,諸侯四起!元同光這般說,當真是高擡他了。
想要他的命,又何須大費周章,尋什麼理由。
元守真聽着衛廣越來越大的笑聲,瞧見衛廣隱落髮間的眼淚,不知爲何,突然就想起了十年前這孩子小心翼翼一路跟上邙山的模樣,心緒微動,卻終是微微嘆了口氣,擡手間拂君劍落回手中,衛廣只覺一陣刺眼的白光朝自己刺來,心裡蹬時大慟,頭疼欲裂,眼裡的水汽模糊了雙眼,卻只癡癡望着元守真,一動不動跪在地上。
只聽‘磕’的一聲,元守真刺向衛廣的劍被一陣流光擊飛了出去,定在了衛廣斜後方的松木上,砰地一聲炸裂開來,荀文若瞧見被擊成碎片的松木,知道元守真是真想殺掉衛廣,頓時赤紅了眼睛,“他已自廢了修爲,如今丹田已破,往後再不能習武修道,與廢人無異,還不夠麼!”
荀文若靈力枯竭,昨日又受了內傷,擊飛元守真的拂君劍只是勉強而已,元守真卻不多話,揮袖將荀文若擊得重傷在地,他親自出手,不過須臾間,劍入又出,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自己造的因,當摘自己結的果。
元守真的拂君劍乃是上古流傳下來的名劍,千百年前的大劍宗用三昧真火煉製而成,即是名劍,那就是好劍,那劍身瑩光剔透,滴血不沾,入了衛廣的胸膛,拔/出來以後,劍身上沾染的血能自己匯聚成滴,鮮血染紅了草地,劍身卻彷彿永遠都沾染不了凡塵間一般,乾淨如初。
元守真畢竟是高手,動作又快又準,衛廣其實並未覺得有多疼,只是漸漸的呼吸困難,五神六識模糊,這塵世間的一切都漸漸越離越遠,連荀文若淒厲哀嚎的尖叫聲都忽近忽遠,聽不清澈了。
元守真立在遠處,衛廣看得並不真徹,遠得很,他連影子都抓不住。
一切迴歸如初,真到結束的這一刻,衛廣卻不如何難過。
這世上對他好的人,唯有荀文若一人。
衛廣費力擡手,抓住踉蹌奔過來的荀文若,笑了笑,勉力說了聲對不起。
他這一夜其實想了很多,大多都在回想這十七年的時光,可他經歷的事不多,見過的人太少,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個人……
荀文若的哭聲又絕望又淒厲,衛廣聽得恍惚,他不欠元守真,卻欠着荀文若。
這世上這輩子,他對不起的人有兩個,一個是衛瑄,一個是荀文若。
這兩人都是他的弟弟。
他得了衛瑄的信賴依靠,卻棄之不顧,到如今,也未回去看過一眼。
他得了荀文若的真心真情,卻來不及回報,到死,也都沒能爲他做過什麼。
“哥!哥……”荀文若眼裡的淚涌出來,壓着衛廣的傷口,腦子裡飛快地轉着,只是被刺傷了而已,他有天下一絕的醫術,他還有清靈果……只是被刺傷罷了,能救的,這沒什麼。
不管是爲了荀文若,還是爲了元守真,有的事,荀文若不能做。
衛廣緊緊握着荀文若的手臂,喘氣道,“他不認我,我卻認他,你……”
衛廣咳出一口血,喘息越急,氣息也漸漸弱了下去,荀文若哪會不知衛廣說的什麼意思,他心裡又痛又怒,又恐慌又絕望,見衛廣死死抓着他,等着他答應,只得連聲應下,“我知道,哥哥,你別說話,我不與他爲敵,哥你別說話,別說話,我這就帶你回青雲山醫治……你相信我,我能治好你的……”
衛廣微微搖頭,伸手撫了撫荀文若的臉,也不再說什麼,就這樣靜靜看着,似乎要將荀文若的臉印進靈魂裡,直至完全閉上了眼睛。
“哥!”荀文若連聲叫他,眼淚卻大滴大滴掉下來,他知道沒用的,沒用的,什麼精絕的醫術,什麼清靈果,都沒用的,沒用的。
元守真看着眼前這一幕,再看了眼已經絕了呼吸的衛廣,朝元同光道,“走罷。”
“師弟慢着。”元同光叫住元守真,皺眉看了眼衛廣道,“師弟忘了,掌門人和諸位師伯們囑咐過,須得讓這孽子靈體自爆,飛灰湮滅才行,斬草除根,免得往後又生變數。”
荀文若雙眼赤紅地看過來,那裡面刻骨的恨意濃烈得讓人心驚,只恨不得食其肉吞其骨,元守真並不在意,只看了眼躺在荀文若懷裡的衛廣,心緒微微複雜,拂君劍回手入鞘,搖頭道,“無礙,他如今三魂七魄盡數散去,拂君劍絕了他的心脈,與靈體自爆,也無甚麼差別,萬萬活不了了。”
魂飛魄散的人,就算是上位仙人,那也是難以救活的,清靈果只能保持他肉身不死,沒了靈魂神識,又和死了有什麼差別。
元同光聽元守真言罷,略微沉吟,隨後便也點頭道,“也罷,拂君劍上的三昧真火絕了他的心脈,量他也逃脫不掉。走罷。”
元守真也不駁他,只回頭又看了衛廣一眼,心裡卻微微悵然,這世間斂魂聚破的方法並不是沒有,只是百年前已經失傳了。
連太乙門都記載不詳的東西,這世上,恐怕也無人知曉了。
元守真這輩子甚少有不確定的事,如今握着手裡開封見血的拂君劍,卻微微有些不確定起來,御劍飛行了一會兒,問旁邊的元同光道,“既說天命已定,那十年前任他身死狼口是命,還是我救他脫險是命?”
元同光目瞪口呆,半響才吶吶道,“自然是前者,那孽子是該死之人,你我不過讓一切迴歸正途罷了。”
元守真未再接話,元同光不由擔憂,“你修爲已至臻境,萬不能誤入歧途,需心志堅定,專心修煉纔可,否則天劫一難,必有性命之憂。”
元守真頷首,後又想起荀文若來,那孩子不同衛廣,倒不怎麼讓他擔心,元守真也未放在心上,隨元同光一起回太乙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