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宮廷禁衛軍,衛廣見得最多的男人,便是錦衣衛了,他不大清楚他們究竟是什麼等級,也不知他們究竟是何等厲害,但至少連老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總管,提起錦衣衛來,也都是戰戰兢兢又懼又畏。
錦衣衛不是什麼好人,能勞動他們親自出手的,不是名門清流,就是忠良剛正之士。
究竟是誰,以衛廣如今的見識,他就是想破腦袋也是想不出的,不過衛廣就沒精力胡亂猜測這些事了。
青雲山藏於山林,山上的弟子身上都沾染了修道之人特有的清靈之氣,言行舉止中正純良,性情灑脫不羈,和衛廣在皇宮裡遇到的大爲不同,他一時間極不適應,立在明陽真人的房間裡,幾乎是手足無措了。
每一個來拜見明陽真人的弟子都會以一種看失孤小狗的眼神看着他以及牀上被纏成糉子的‘弟弟’,衛廣猜測倘若不是明陽真人在場,他可能會遭遇到無數的元德式熊抱,一天下來臉都能給捏腫了。
衛廣瞧着面前兩眼淚汪汪的女弟子,頗爲警惕地繃緊了後背,無意識朝明陽真人挪近了些,倒是惹得明陽真人瞧着那女弟子大笑起來,“你那易容術學得不到家,快別嚇到人家小孩兒,趕快洗洗去。”
衛廣聽得莫名其妙,倒是那弟子聽了明陽真人的話,手指攤開,在臉上一閃,頓時露出一張男子的臉來,衛廣驚得閉不上嘴巴,那人笑吟吟瞧着衛廣神色,頗爲得意的揚了揚下巴,“怎麼樣?神奇吧?跟我學,三個月保準你學會。“
他言行舉止隨性至極,明陽真人非但不怪罪他,反倒挑眉笑道,“形似神不似,畫虎不成反類犬。”
犬就是狗,衛廣知道是罵人的話,果然那男子生氣了,只聽砰的一聲,摔門出去了。
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明陽真人眼裡笑意點點,似模似樣地擺袖揮了揮空氣裡看不見的灰,轉頭朝衛廣招招手道,“過來看看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衛廣分辨。
明陽真人啪地一掌拍在衛廣腦袋上,打得衛廣差點一個趔趄,嗤道,“你這孩子,我青雲山又不是龍潭虎穴,你放鬆些,放鬆放鬆!”
明陽真人把衛廣的頭髮揉成了雞窩,才滿意地接着道,“元守真把你送來我這兒,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衛廣極力忽視腦袋上的大爪子,心裡一動,擡頭有些疑惑地問,“元守真?”
明陽真人一愣,隨後邊笑邊搖頭道,“那個木道士,連名字都不告訴你,也不怕你走丟了找不着人,元守真你那木頭師父的名字了。”
元守真……元守真…… 把這三個字在心裡默唸了幾聲,衛廣心裡漸漸的就滋生出一股甜來,連周身的氣息都鬆軟了不少。
“癡兒癡兒。”明陽真人瞧着衛廣的模樣失笑,“你有那精神胡思亂想,還不如喂點水給你弟弟喝,他昏睡了這麼久,也該醒了。”
那三個字就是衛廣獨自偷着樂的小秘密,他念一念心裡就快樂得不行,倒也把明陽真人的話放在了心上,剛給小孩兒餵了水,小孩兒就醒了。
乾淨,漂亮。
衛廣瞧着牀上睜開眼睛的小孩兒,大底知道這兩個詞是什麼意思了。
眼睛霧濛濛的,帶了點水汽,瞧見牀邊站着的衛廣,眼眶就溼潤了起來,軟軟糯糯的喚了聲哥哥。
他興許是真的想做他弟弟。
不是刻意討好,也不是蓄意欺騙。
衛廣從小見慣眉高眼低,猜度人的喜怒哀樂是一把好手,此刻聽了面前的小娃娃全心依賴的一聲哥哥,心裡一面有些發軟的跡象,一面又有些恨恨的。
他這個新弟弟,和他常年陪玩陪樂,隨時伺候着的小皇弟有點像。
有一副歹徒見了都忍不住捏一捏逗一逗的好樣貌,天真,不諳世事,又禮貌又懂事,分不清好壞,也看不懂別人的眼色,做什麼事對什麼人,都是一副全心全意的模樣,不知憂愁,就如他那個四歲的小皇弟,快要病死了,還只知道一個勁兒的纏着他要抱抱,要親親。
他現在是已經‘死’了的人,他那個尊貴的皇弟弟……想來也早病死了。
衛廣雖然時時刻刻是個好哥哥,能把衛瑄照顧得妥妥當當的,但衛廣把那些都歸結爲‘爲活命所迫’,身不由己,可現在不同了,以往他得仰仗着皇弟活,現在不用了,他一點都不喜歡照看小孩子。
衛廣的語氣冰涼,又硬又刻薄,“我不是你哥哥。”
衛廣說完,放下手裡的碗,轉身出門了。
荀文若怔怔看着桌上還晃動着水波的瓷碗,抿了抿溼潤的脣,緩緩撐着身體爬起來,疼得臉色發白也不吭一聲。
荀文若摸了摸身上快結痂的傷口,有些笨拙地給自己穿好鞋,下牀出了院子,從院牆的陰影裡跨進太陽底下,趕走了些陰冷的氣息,才緩緩舒展了僵硬痠疼的身體。
元德端藥進來,便見面貌精緻的小孩兒正負手站在院牆外,閉着眼睛,仰着臉正對着太陽,任憑炙熱溫暖的陽光直直灑在臉上。
看起來說不出的寧靜雋永,元德卻硬是瞧出了股悽悽然的苦澀來,安靜又讓人心酸得不行。
元德扭頭看了眼遠處僵硬的小背影,甩了甩腦袋,臉上掛起燦爛的笑容走上前去道,“呀,和你哥哥鬧彆扭了麼?”
“進來喝藥吧。”元德一邊說一邊往裡走,嘴巴里絮絮叨叨一點都不見外,“你可別跟哥哥調皮,師兄看他那麼丁點年紀,硬是把你一步一步背到青雲山來,還求師父救你,一個人把你父……”
元德硬生生把嘴巴里的話嚥了回去,瞧得小孩兒臉上沒什麼悲傷的表情,才鬆了口氣接着說道,“總之,你哥哥對你很好的,往後你二人,可得相依爲命了。”
荀文若垂着的眼瞼動了動,隱有水汽一閃而過,含糊嗯了一聲,伸手手捧起熱氣騰騰的藥碗,也不嫌苦,咕嚕咕嚕就灌了下去。
“唉。”元德慌忙去攔,“別燙着,等涼些再喝!”
荀文若喝完把藥碗乖乖還給了元德,再擡臉起來,臉上就有了點笑容,脆生生道,“謝謝元德師兄。”
“呀,你認識我?”元德驚訝道,他們這可是第一次見了。
荀文若點點頭,從椅子上跳下來,又跑上了牀,想把被子疊好,他人小力氣小,身體又很平凡,沒有氣感靈力,弄得氣喘吁吁的也沒理順,倒是越弄越亂比當初還不如,元德見狀連忙把他抱了下來,按在椅子上坐好,自己去疊被子了,“你人太小,這些事做不來,師兄來就行。”
“對了!”元德拍了下腦袋,走到荀文若旁邊,捏了捏他的臉,問,“師兄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荀文若笑得眉眼彎彎,聲音又脆又亮,“我叫荀文若。”
“你哥哥六歲了,那你便是五歲咯?”
荀文若一愣,手不自覺緊了緊,別過視線含混的應了一聲。
青雲山弟子不多,除卻在外遊歷修煉的四五位前輩弟子,這山上統共也就只有二十餘人,其中有半數以上是凡俗子弟,並不修煉靈力,只跟隨劍修弟子修習些尋常武功,另外一些等級便稍微高些,便是修習靈力法術的了,各類靈脩加起來,不論品級,總共不足十人。
山上無端多了兩個小孩兒,山上的修士弟子們不但沒什麼意見,反倒是各個都以師兄自居,噓寒問暖,凡事都對他們二人照顧有加,甚至把這山上最好的院落分給他們住,還心照不宣地把他們二人安排進了同一間臥房。
衛廣大多情況下都沒什麼存在感,他不願給別人造成多餘的麻煩,是以這樣的安排,他即使心裡不願,也不會把拒絕說出口。
衛廣其實連見都不想見他的‘新弟弟’,更別說同食同寢了。
這種不情願在衛廣知道新弟弟的名字後,簡直把他整個人都淹沒了。
荀衍之是衛廣對元守真說的真名字,衍之是他的字,荀是他母親、也就是老皇帝第一任皇后的姓氏,衛廣很小的時候,身邊有個荀皇后帶進宮的貼身婢女,對當年荀家的風光場景如數家珍,說是京城裡的貴族豪門,三公四世,天下人只知京城荀家不知皇帝年號的不知幾繁,可衛廣還記得,那老婢女每次提及荀家,前面墜飾的詞要麼是當年,要麼是十幾年前……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別的什麼都會變,但即便是如今,荀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姓的。
這裡還屬於京城的境界,荀姓的人家,恐怕只此一家。
衛廣怏怏地想,他親手埋的那對被迫害身亡的夫婦,很有可能就是他從未見過的某個親戚,舅舅或是什麼。
而那個遭逢大變的小子,大約是他各類表弟中的一個。
除了那個和他同父異母的皇弟,那小子恐怕是這世上和他血緣最近的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