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守真絲毫沒意識到讓衛廣獨自走去十里以外的青雲山有什麼不妥,他給衛廣手書的推薦信可保衛廣順利上青雲山,元守真事先跟明陽真人通過信,待衛廣到青雲山腳,明陽真人便會派人來接他,是以元守真交待過後,便動身回太乙門了。
衛廣站在階梯上,天神的背影早看不見了,他懶懶的不想動,半響才慢吞吞的揹着包裹下山去。
上邙山的路是一條清幽小徑,青磚鋪砌而成,現下上面鋪了一層厚白的雪,走起來咯吱咯吱的,衛廣在邙山這半月,修煉也算勤勉,體內的靈力增加不少,走起來也順暢許多,但他走得心不在焉,花了兩倍多的時間,方纔走下山去。
衛廣自然知道活潑可愛的孩子是個什麼模樣,他的皇弟說不得就是活潑可愛中的一種,衛廣想着天神囑咐他時的神情語氣,少不得在心裡對自己評估一番。
活潑可愛……他倒是想學一學,但恐怕學是會不會的。
不失童真……童真二字是什麼意思,衛廣還不是很明白。
至於心地善良……他跟善良二字,大抵是完全沾不上邊兒的。
現下已經是立春時分,除卻中年堆雪的邙山,山下已是一派春意,蟲鳴鳥叫,鷹飛草長,儼然一派生機勃勃,不過衛廣情緒低落,只想着他待會兒要見那活潑可愛的元沁,心情便好不起來。
倒是遠處傳來的說話聲,讓衛廣腳步停了下來。
衛廣體內有了靈力之後,五神六識畢竟和普通人不一樣了,是以他不但能聽見林子間細微的蟲鳴聲,蛇類爬蟲匍匐的窸窣聲,隱約還能聽清半里路外傳來的哭嚎聲和馬蹄聲。
衛廣提着靈氣慢慢靠近,他如今還做不到提氣飛身,但倘若刻意放輕腳步,一般的普通人也未必發現得了。
衛廣小心隱藏在叢林背後,空氣裡飄着濃重的血腥味讓他神經也跟着緊繃起來,面前血腥的一幕讓衛廣都忍不住寡白了臉,耳邊是個小孩哀哀的哭嚎聲,一遍一遍哭喊着要爹孃醒醒。
是個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孩童,被一個面色青白的婦人緊緊護在懷裡,那婦人背上的羽箭對穿而過,胸前嘴邊都是快乾涸了的血污,人恐怕早就死了。
旁邊中年男子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眼睛也未能閉上,視線正瞧着那孩童,似乎正叫那孩童趕緊跑,那孩童臉上都是血污,哭得聲嘶力竭,撕心裂肺一般要背過氣去。
皇宮裡不講親情血脈,爹爹和孃親這兩種稱呼,衛廣從未有機會叫過,自然也未能體驗過什麼父子母子親情,現下看着眼前悲愴血腥的一幕,聽着耳邊孩童越發淒厲恐慌的哭聲,心裡不禁惻然,腳步一動,就想把那小孩兒救走,心裡只想保下這孩童的性命,那拼死護子的母親便也不算枉死……
衛廣聽得動靜,又挺下了腳步。
從林子深處傳來的馬蹄聲密集又凌亂,來人恐怕有十餘人。
衛廣看着還在不停哭嚎的孩童,心裡焦急,恨不得直接讓他閉嘴,但已經來不及了,破空而過的箭雨呼嘯而來,直直朝那小孩兒射去,偏生那小孩兒身體背對着,一個勁兒只顧哭嚎不休,簡直如天生的箭靶子一般,那箭上灌了內力,射到要害便能讓成年人頃刻斃命,何況是更爲脆弱的幼、齒小孩兒。
這些人恐怕是非得殺人滿門,斬草除根不可。
想不動聲色把人救下來絕無可能,他一出去只能是送死。
衛廣心念一動,催動體內的靈氣,全全灌於掌間,一掌迎面磕在箭尖上,他並不打算把箭擊飛,只是對卸了灌注在羽箭上的內力,以免內力震傷了小孩兒心脈。
衛廣連着又揮出一掌,輕輕推着那小孩兒往左邊移了一下,隨後順勢將體內的靈力緩緩推入小孩兒血脈間,他體內的靈力天生親水,輕而易舉就控制了小孩兒的血流心脈,那小孩兒被箭貫穿後倒在地上,流了一灘血後徹底沒了聲響。
裝死這件事,衛廣在那兩個閹人要勒死他的時候,就自發學會了,如今有了靈力,只是能做得更逼真而已,衛廣只希望這羣錦衣衛別太認真。
衛廣的擔心多少有些多餘,畢竟一個牙還沒長齊、他們從不放在眼,又失去大人庇佑的孩童,能搞出什麼貓膩呢。
一烏衣人打馬上前,朝中間一人拱手低聲喚了一聲,“大人?”
“去看看。”中間那領頭擺了擺手,先前說話的人便翻身下馬了。
衛廣屏息,好在那人只彎腰在那小孩兒鼻尖探了探,便回去覆命了,烏衣人朝一衆人點點頭,一衆人便翻身上馬,全都撤了出去。
衛廣心裡雖是着急,但還是安靜地在林子後面等了一刻鐘,直到林子裡完全恢復了寧靜,才衝了出來。
衛廣撤走灌進小孩兒體內的靈力後,便能探到這孩子的呼吸心跳了。
倘若是天神在,這點傷不在話下,但衛廣下意識不想用那兩樣法器,好在他們現在的位置離青雲山腳不遠,趕過去興許還快一些。
衛廣斬斷了小孩身上漏在外面的箭尾,轉頭看了眼橫死在地的一對夫婦,背起昏迷過去的小孩兒,朝青雲山走去了。
荀文若半途被疼醒了一次,張口就嗚嗚咽咽地喚孃親爹爹,稚嫩的童音虛弱得像蚊子嗡嗡嗡一般,衛廣聽得心煩,喘着氣低喝了一聲,“閉嘴!”
荀文若昏昏沉沉的聽了一聲低喝,也不知是不是心如死灰,還是疼得受不住,腦袋擱在衛廣肩膀上,慢慢又昏迷了過去。
衛廣只覺得背上的重量實在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路上腰都直不起來,衛廣雙腿直打顫,渾身都是汗,好歹也連拖帶爬的挪到了青雲山。
明陽真人接人的方式有點特別,衛廣剛到青雲山腳下,還未直起腰,就被一陣風捲了起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背上的累贅已經被揭下去了,人已經在一個房間裡了,衛廣知道這人功法高深,同天神一般能御劍飛行,也就不奇怪了,他也不說話,只靜靜坐了一會兒,看牀上血淋淋的小孩兒疼得直抽搐,心裡一動,就悄悄出門去了。
青雲山算是名門正派,庭院裡大小路分得很清,衛廣找了下山的路,他背上沾了血污,一路上收到不少驚異又擔憂的目光,衛廣也不管不顧,只默然埋頭往山下走,原路回了先前的林子裡,林子裡總共有四具屍體。
另外兩人看裝束像家僕一般,衛廣看了眼天色,心道,我若放任他們死在這山林裡,恐怕不用多久,就得被野狼撕得連屍骨都不剩了。
這天下對子女不聞不問,弒子殺女,賣兒賣女的人都活得好好,卻爲何像這般死都要護着自己子女的父母要遭此橫禍,死得屍骨無存不明不白,衛廣還想不明白這些,只心裡難受。
以衛廣如今的手勁,最後也只勉強挖出了兩個坑,饒是如此,也累得手軟腳軟。
衛廣看了看逐漸暗下來的天色,把這對夫婦拖進坑裡,等埋上土,踩結實了後,天已經全黑下來了。
衛廣不知有人從他下山起就跟着他了。
元德是明陽真人的座前弟子,掌門讓他跟着這小孩兒,別讓他走丟了,掌門的意思是若非有危險,否則不得干涉這小孩要做什麼。因此一路上元德只遠遠跟着,後背發涼地看着衛廣面無表情的挖坑埋屍體,並未上前相擾。
衛廣累得渾身是汗,快虛脫了才把人埋好,他幾乎是拖着腳步上的青雲山。
元德跟在後面看着,心裡的詭異感倒是消散了不少。他本是山下的富家子弟,生來天驕子弟,父慈子孝,並未吃過多少苦,性情純善,如今瞧着衛廣的模樣,再回想起這孩子瞧着那死去的婦人木然呆滯的模樣,心裡頓時憐意大起。
這孩子遭遇滅門,父母橫死山林,唯一的弟弟還渾身是血的躺在病牀上,生死未卜,他卻還要強忍悲痛,下山埋葬父母。
元德瞧着前面幾乎算是手腳並用的小孩兒,又心疼又難過,連鼻尖都有些酸了。
元德終是無視了掌門大人的指令,現出身形來,手臂一攬就把衛廣抱了起來。
衛廣陡然被抱起來的時候驚得僵直了身體,跟炸毛的小狼一樣開始蹬腿蹬腳地掙扎,怎奈元德入了青雲山十幾年,衛廣那點功力真不夠看的。
元德以爲自己動作粗魯弄疼了他,連忙放鬆了些力道,溫聲哄道,“小師弟你莫怕,我不是壞人。”
“……”元德一身白衣,是青雲山的標準道袍,衛廣知道他不是壞人,但給他抱着實在是難受不已,衛廣覺得自己的寒毛都要豎起來了。
衛廣衣袖早給樹枝刮破了,元德碰到他手臂上細小的顆粒後愣了一下,瞧着懷裡的小孩兒瞪圓了眼頭髮都快豎起來的模樣,連忙一邊輕拍着衛廣的背,一邊往正殿跑,“小師弟你別怕,我是你元德師兄,這就帶你去見師父。”
“……”衛廣氣悶不已,掙扎無用,只能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