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月以來各式各樣的變故看得樓子建眼花繚亂, 一干幕僚也是目瞪口呆,等肅清皇宮內院,清點兵將軍需以後, 樓子建發現, 這一場浩浩蕩蕩的奪/權之戰, 他們一方不但沒消耗多少物資人力, 反倒得了不少好東西。
除卻從各處繳獲的軍需糧草, 由衛瑄帶來的那一筆地宮裡的財務,也足夠整個鼎國先減免三年賦稅了。
然而衆謀臣並未徹底放下戒心,冥術向來陰毒無比, 衛瑄功法強悍邪門,先不說一手高深莫測的傀儡術, 只他身形如鬼魅幽靈一般, 十萬精兵之中取人頭顱如探囊取物, 便足夠讓人心驚的了,離宮變那日已經過去了十多天, 一干謀臣將士看見衛瑄大多都要繞道走,有些腦子活泛的,又憂心到了別處,比如說樓子建與趙欽常,因爲衛瑄不但姓衛, 還是當年入住太子宮未央宮的準太子, 雖是時隔日久, 但算起來, 衛瑄的血統似乎還更純正一些。
接下來發生的事, 已經讓樓子建無力再驚訝什麼了。
這三四年的光景,衛廣一直忙得腳不沾地, 之前樓子建給衛廣買了個宅子,樓外樓裡樓子建用得順手的僕人便一起從臨泉遷到了中京,之前給衛廣做飯的廚子也一併跟進了御膳房,這廚子有心,連樓子建這般苛刻的人都挑不出毛病來,入了中京以後,衛廣大半的時候也是泡在軍機處,剩下那一丁點的時間,也吃住都在驍騎營了,雖是如此,他與莊雲景的飯食卻都吃的家裡的,他再忙,這廚子也能及時將飯食做好,差人送到他二人身邊來。
他做的似乎是藥膳,裡面似乎加了不少實用又有效的靈藥,衛廣這些年睡眠也好了許多,連體內的陽火都很少發作了。
等萬事皆定的時候,衛廣卻發現他從小的玩伴元沁最近時常往廚房跑,衛廣起先沒怎麼在意,只不過沒過多長時間,府裡便傳出了元沁與那廚子成了至交好友的消息,尤其是衛廣讓元沁幫忙做點什麼事的時候,元沁跑廚房便越發勤快了。
現在這個‘廚子’正坐立不安地坐在衛廣的左側第一位,右邊是一臉忐忑的元沁,還有正咬着筷子來回看着二人,臉上沾了醬汁兒還不自知的衛瑄。
衛廣這些年這些年只零零星星的在元沁嘴裡聽到些消息,元沁也說得含糊,從未提過荀文若究竟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爲什麼不肯下山來看他,又是否是怪他了,怪他當年先一步搶了元守真,怪他現在正搶他的江山天下,或者是因爲他是天煞魔星,所以不肯露面見他?
畢竟當年他只救了荀文若一人,可若出手的是元守真,不但荀文若不會死,他的父母定然不會慘死山林,留他孤單一世了。
四年,他們有四年沒見了,可荀文若既然下了山,就在他身旁,又爲何不肯出來見他,住進了他的府宅,一路隨他從臨泉搬到了中京,卻又爲何從來沒在他面前出現過。只要他肯露一次面,別說只是易了容,便是聞着味,他也能把荀文若分辨出來。
他易容成了個普通的小青年,孱弱,乾瘦,身上沒什麼肉,脖頸上的肉都凹陷了下去,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麻布衣衫,一眼看去,就覺得那身上的骨頭能磕疼人,衛廣心裡針扎一樣疼,“把手伸出來。”
衛廣語調裡壓着的似是疼似是怒,剋制壓抑。
荀文若漸漸紅了眼眶,抑制住想撲到衛廣懷裡的衝動,也不敢再說什麼,垂了眼瞼乖乖把手伸了出來。
他挖空心思想給衛廣做點什麼好吃的,這些年再沒提過筆,碰過琴,失了那些書香墨氣的風雅之事,洗手作羹,一心想做出點合口味的吃食來,他翻來覆去每日都要試數不清的次數,快四五年的光景過去了,手能好看去哪裡,荀文若瑟縮了一下,衛廣握着那掌心粗糙的褶皺,雙目漸漸赤紅起來,將要出口的那些該問的想問的,想說的不想說的,都壓回了肚子裡,只鬆開荀文若的手,聲音低啞暗沉,“去把臉洗了。”
荀文若褪了易容回來,換了身乾淨的衣衫進來,飯桌上氣氛沉悶壓抑,連平日話多的元沁也不敢多說什麼,等衛廣視線落在他身上,便十分心虛的別開眼,畢竟他這次可算是幫兇,瞞過了衛廣許多事。
衛瑄眼裡看不到別人,倒是聽見荀文若叫衛廣哥的時候看了荀文若一眼,沒放黑氣什麼的,只好奇地盯着荀文若看了一會兒,目光亮了亮,從黑衣袖裡劃出一小絲靈力,他控制得極好,那靈力若隱若現,匯聚成絲,像靈蛇一樣撩着毒牙朝荀文若竄去,荀文若自然也不多讓,從指尖游出一條銀色的小龍,靈活的躲開一擊,調轉了個方向,同那黑蛇纏鬥在一起,他二人指上的玩法看得人眼花繚亂,像槓上了一般打得難捨難分,你來我往遊刃有餘,桌上一碗鯽魚豆腐湯卻遭了秧,咣咣鐺鐺濺得到處都是。
衛廣本來情緒低落,看見他二人這般幼稚的舉動,心裡鬱卒倒是去了些,見碗裡的菜震震顫顫掉了一桌子,無奈放下碗筷道,“都收手罷。”
衛瑄近來十分乖,倒也聽話地收手了,偏頭朝衛廣傻笑了兩聲,脆生生道,“分神期,哥哥,他是個怪物。”
衛廣又好氣又好笑,荀文若氣結,倒也顧不得惆悵百斷,毫不相讓刺了回去,“合體期冥修,冥界的大魔王,你纔是怪物。”
衛瑄咬了咬筷子,將桌子上的菜撿起來吃掉,等撿得差不多,才慢吞吞應了一聲,“哦。”
荀文若鬱悶地扒了兩口飯,又是鬱悶又是放心,鬱悶的是有了衛瑄這個親弟弟,他與衛廣便是解開了心結,恐怕也不能如往常那般同寢同食了,放心的是顯然衛瑄是一個十分強悍的助力,又一心想着衛廣,縱然他這股勢力能讓普通人恐慌忌諱,但無疑是這世上最好用的東西了,有了衛瑄,衛廣至起碼能省下一半的力氣。
荀文若微微蹙眉,好在青雲山的事與衛瑄無關,青雲山當年的事,他這些年好歹也查到了一些,加上衛瑄透露出來的隻言片語,這之間的曲折便也摸了個八、九不離十,荀文若看了眼目光純澈,臉色卻寡白如雪,沒有一絲血色的衛瑄,心裡也說不出什麼感受了。
衛廣哪裡看得出他二人的彎彎心思,只是見他們瘦得厲害,桌子上的菜也不能吃了,又吩咐人上了一桌,給兩人撿了些肉,荀文若還好,給什麼吃什麼,衛瑄搖搖頭,又夾到衛廣碗裡了,“哥哥,我不吃肉。”
衛廣愣了愣,蹙眉道,“不吃不行。”
衛瑄今年本該有二十一歲了,看起來卻小了很多,與普通同齡人相比都矮了一點,再加上他偏瘦,臉色寡白寡白的沒有血色,看起來就跟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差不多。
衛瑄見衛廣正蹙眉看着他,皺巴着臉撿了些切成條硬成石頭的肉乾,一絲絲的撕着吃了,“太腥了,像死人肉。”
衛瑄臉色慘白,吃了一點便吃不下了,衛廣心裡一澀,他沒問過衛瑄這些年是怎麼過的,當年又是怎麼投在那老冥修都鐸手裡的,那都鐸因爲自己想擴充修爲,便在人間肆意勾取人的魂魄,控制死屍傀儡爲所欲爲,心狠手辣又手段又惡毒噁心,遇見衛瑄這等曾斂魂聚破過的高級死屍,還不知會怎麼折磨煉化他,被煉化成傀儡,被當成藥人,放在谷裡與野獸廝殺,衛廣探到衛瑄體內甚至還養着血蟬蠱蠱王,月月承受萬蠱噬心的折磨……
從被都鐸撿到,到衛瑄有能力殺了都鐸,接手冥王谷,足足有十年之久,這十年,他這個小時候養尊處優唯我獨尊的小皇弟,究竟是怎麼挺過來的。
衛瑄指尖上冒出點黑血,他卻還沒察覺似的專心皺眉撕着骨頭上的肉絲,拌着桌子上的青菜囫圇吃了,衛廣伸手將衛瑄手裡的筷子和肉一起拿下來,輕斥道,“掉在桌子上的菜不能吃了,手都流血了,你不知道麼?”
衛瑄見自己不用吃肉了,鬆了鬆眉頭,不在意地晃了晃手背,嘻嘻笑道,“哥哥別擔心,不信砍我一刀,我不會疼的。”
元沁只覺衛瑄怪哩咕咚的,連着那份美都陰森了起來,荀文若和衛廣拿着筷子的手卻都是一顫,衛廣拿過毛巾將衛瑄的手擦乾淨,一言不發,元沁與荀文若也沒什麼胃口,衛廣讓他們各自去休息,荀文若本想再說什麼,給衛瑄拉出去了。
荀文若想給衛瑄把脈,衛瑄隔開了他,又朝衛廣房間望了望,密室傳音給荀文若,眉頭都皺在了一起,“哥哥心情不好,難道是因爲我們在這兒耽擱他了,現在過了子時,也不知那真人今晚會不會來,要是他敢不來,我就去把他抓過來獻給哥哥。”
荀文若心情本就不大好,聽了衛瑄的話更是鬱卒,他現在不過二十幾歲,卻是將愛恨癡怨,別離苦,求不得都嚐了個遍,元守真這些年心性不定,修爲只停留在渡劫期,不上不下,經歷過一道天劫,修爲重聚後還退到了分神後期,遲遲達不到渡劫期,恐怕連元守真都未必清楚是因爲什麼,荀文若悄悄呆在衛廣身邊,倒看得分明。
荀文若又看了眼衛瑄,見衛瑄一臉純澈,分明是個真正只爲哥哥的好弟弟,心裡倒生出了不少羨慕,無欲則剛,他若是心中坦蕩,便也不會這般忐忑難平了罷?
“我出去玩了。”衛瑄朝荀文若說了一句,便打算化成一陣黑煙飄出去,荀文若頭皮一緊,趕緊拉住他,勸解道,“還玩什麼,給你多玩三下,哥哥的神機營驍騎營都給你玩壞了!走,跟我睡覺去!”
衛瑄見招拆招,他下手沒分寸,招招都能要人命,荀文若向來通透,對那都鐸還要更瞭解一些,便是曾對衛瑄與衛廣的血緣關係有點嫉妒羨慕之心也都消散乾淨了,看着少年不知傷人不知疼痛的模樣,想着衛瑄過往這十餘年的日子,心裡倒是真生出些疼惜來,又加上看今天這架勢,知道衛廣雖然不說,對衛瑄的事定然十分內疚,便也想好好照看衛瑄,好讓衛廣放心。
荀文若心有顧忌,他修爲本就比不上衛瑄這個怪物,又不得不勉力招架,只守不攻,也累得半死,他不大願見衛廣有一絲不快樂,便也小心注意不傷到衛瑄,是以他修爲雖比不過衛瑄,卻還是招招相讓,衛瑄再遲鈍,打着打着也就緩下了步子,最後停下來頗爲奇怪地盯着荀文若看了一會兒,甩了甩腦袋,提氣就往牆外飛去,只餘了一陣泉水叮咚的聲音傳來,“我知道他們是哥哥的手下,我不會弄死他們的。”